地牢青铜门缓缓而开,傅东海步履沉重,如坠千斤。
阎如风身负锁链,头颅低垂却神情安详,他好像只是睡去,除了那一滩鲜血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昭示他的死亡。
他去得干干净净,正如他来时如风穿堂,掠林梢惊涛浪,携来人间一场轰轰烈烈的传奇跌宕。
“砰!”一声沉闷的碰撞声,这位万人之上位高权重、举手之间翻云覆雨的东厂提督,对着阎如风冰凉的身躯,就这样跪了下来。
一滴眼泪落入血中,消失不见,傅东海紧咬牙关,对阎如风三拜叩首。
“师父......”傅东海喃喃道,“此生你我二人,究竟是谁,负谁更多......”
“咔擦——”“砰!”只见一道剑光闪过,还未来得及看清,傅东海已然收剑入鞘,阎如风身上锁链霎时间尽数断裂。
那束缚了他十六年的枷锁,如今终于泯灭,而他却向下坠落。
就在阎如风将要落入尘埃的那一瞬间,傅东海伸手接住了他的尸首。
傅东海就这样抱着阎如风的尸首,一步一步走出了那扇铜门,走出了地牢,跨越了一十六年的不见天日,终于走到了天光之下。
他将阎如风葬在了月影潭旁的那株桃树之下,秋日里桃树开始落叶,傅东海知道落叶将会腐化为枝干的养分,来年春日,这株桃树会结出盛大的繁花。
可就算来年春天,桃花灼灼如霞,却再也没有人会在簌簌落花之中,含笑看着自己练剑,再也没有人会唤他一声东海,再也没有人会对他那样恩重如山,却又仇深似海。
自阎如风逝去的那日起,傅东海在他的埋骨之地旁,坐了整整三天三夜。他试图借酒消愁,可饮到最后却满口苦涩,他哭了又笑了,眼泪同酒渍打湿衣衫。没有人回应他,他只能听着一阵又一阵穿过枝叶的秋风,带来人间萧瑟的寂寞。
最后,他将那柄百川剑留在了阎如风的坟前,而那株桃树的树干之上,不知是谁留下了寥寥数个深刻却又歪斜的刻痕,似是醉酒,又似痴狂——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负恩人,敬拜。”
......
京郊,青山崖。
一位白发老者手持铁钳,钳中夹着一柄将将淬炼过、仍发红滚烫的剑刃,只见他气息一沉,将这淬火剑刃倏地沉入冰水之中,冰火两重,千捶万炼,火星迸射于水面之下,一柄利剑横空出世。
“老先生,我代故人来。”小春默默地等老者完成锻造,这才开口道。
“哪位故人?”老者头也不抬,只专注着看那柄新成的剑,呢喃道,“不及,不及,都不及那柄剑......”
“昔日东厂提督,阎如风。”小春道。
“我不认识什么东厂提督。”老者冷笑一声,“但你若说阎如风,我倒曾与他有个赌约。”
“你是代他来取那柄剑的吧。”老者几乎笃定。
“是。”小春坦然承认。
“你可知道我与他的赌约是什么吗?”
“晚辈不知。”
老者又问:“他如今可是不在人世了?”
小春知道此人与阎如风关系匪浅,遂不隐瞒:“是。”
老者凝视手中剑刃片刻,终是随手一丢,将这柄废了多日心神的利剑掷入剑筐之中,而那剑筐中已有不下三十把的弃剑,单单一柄现于人世,都是要被世人奉为名剑的。
他沉吟片刻,终道:“我曾与他打赌,我赌他机关算尽,到头来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小春一怔,那老者却苦涩笑道:“真是个奇怪的赌约,若我赌赢,却要反赠他一柄绝世利剑。可到头来,我倒宁愿自己不曾赌赢。”
“罢了,罢了。”老者缓缓摇头,望着小春道,“这柄剑就在崖旁顽石之中,你若能拔出它,便带走吧。若拔不出,你便不是它的命定之人。”
“多谢老先生指点。”小春对老者鞠躬一拜,老者却径自转身,往屋内走去。
“来日你到他坟前,只消替我说一句话。”
“就说——”老者叹息一声,“故人不曾负约。”
小春凝视着老者的背影,伫立良久。
像是一段辉煌的传奇就此落幕,与之相关的人物都终老山林,他们最终都会在历史中跌宕沉浮,直到最后一个人忘记他们的事迹。
人世多悲凉,红尘满沧桑。
小春终于回神,转身向崖畔走去。
秋风动荒草,草影摇曳之中,一颗半人高的顽石屹立其中,顽石中央嵌着一柄剑,剑刃没入其中,只留下剑柄在外。
小春伸出手来,握住了那截剑柄。
青山崖上,云烟弥漫,雾气掠过小春的衣衫,秋风拂过他的鬓角,小春目光凛然,握紧剑柄。
他有一大愿,更兼他人仇,非利剑不可断。
“刺啦——”剑刃与顽石激烈摩擦,迸射出细小的石屑,一阵剑鸣之声响彻山谷,传遍云霄,拔动之间似有剑光烁烁,只见小春奋力一拔,那藏拙于顽石之中的绝世利剑终于再度现世!
锋刃如雪,更盛天光,唯剑刃中央一线血红。
世有传言,匠之大者,以血铸剑魂。
剑光映射在小春的面容之上,他目光决绝,向前挥出一剑!
“轰隆!”似是群山呼啸,万壑来朝!
恰此之时,天光破云,云烟四散而去,朗朗天光之下,小春衣衫猎猎,收剑而立。
剑柄无字,此剑无名,小春凝视着云烟之下,逐渐清晰的巍峨群峰,喃喃念道:“长绝剑法......长恨剑。”
多年藏锋,一朝出世搅动风云——
长恨剑。
......
一场秋雨一场凉,今夜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宫中的青石板路变得更加湿滑寒凉,小春未戴斗笠也未撑伞,只在雨中信步而走。
今夜太静,点点滴滴的雨声都可以听得分明,小春的衣衫被雨水打湿,他抬头望着那飘渺的雨丝,思绪万千。
李谛出生那晚,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场雨?温穆皇后与湘贵妃思念彼此之时,是不是也望过窗外的雨丝?上官溯星夜回京,是否也穿透过淋漓风雨?上官氏满门灭迹,人世间会不会也有一场为之悲歌的大雨?
而傅东海,又会不会在这场秋雨中,想起他亲手斩落的恩师与仇敌?
小春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场秋雨太凉,却又绵延不绝,像是那从不停息的命运,炎凉沉浮,周而复始。
小春停下脚步,就这样坐在了宫墙角下。
这里很静、很静,没有别人,只有秋雨与他作伴。
小春解下佩剑,将长恨剑揽在怀中,他的双目渐渐闭合,似是在雨中睡去。
他太累了。他只有一颗心,装不下那样多、那样浓烈的爱和恨。
可是世事无常,向来都是——
人生长恨,水长东。
短暂的混沌之中,故人接踵而至。
谢清之生死未卜,小顺子惨遭屠戮,如今阎如风也终于得到解脱。
他不怪阎如风骗他,他也不为自己仅剩三十年不到的寿命而忧心,他只是怔怔地想,是不是他所遇见的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是不是相逢就已然昭示着诀别?
不知是一滴眼泪还是雨水,顺着小春的面颊落在了剑柄上,那一滴晶莹的水泽顺着剑柄上镌刻的“长恨”二字流淌蜿蜒,最终滑落进剑鞘之中。
突然间,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似有瓦檐轻动,小春如今武功飞进,与往日乃云泥之别,只见他耳尖轻动之间,双目猛然睁开,正要拔剑,可就在这时,只听“哎呦”一声,一个人影竟从宫墙上滑落下来!
似是女子之声,小春未及多想,只凭借着直觉伸手一接,那女子似是有些武功在身,只见她借力一跃,终于稳稳落在地上。
月白衣衫轻拂过小春的面颊,宛若月光倾泻,小春还未看清来人,那女子却先开口笑道:“多谢你啊,小太监。”
声若清溪,澄明而轻灵,小春这才看清她的面容。
脸若银盘,目若圆杏,精明狡黠更兼七分娇俏,不饰珠钗而用玉冠束发,更显英气,乍一看约莫十八来岁,不愧是京城毓秀地,天子帝王家,竟养出这般灵秀无双的女儿!
“真是吓死本公......本宫女了!”那女子眼珠一转,眉眼弯弯道,“不想这雨天瓦檐这么湿滑,差点儿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她似乎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抚了抚胸口:“幸好有你,我明日给你带糖糕吃。”
小春却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我呀,我叫......真真,天真的真。”真真双手叉腰,嘻嘻笑道,“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是何人,又为何在此啊?从实招来!”
一派的少女淘气模样,倒叫小春哭笑不得:“我叫小春,我在此......”
“赏月。”小春面不改色,真真却瞪圆了眼睛,而后笑道,“这连夜的雨,哪里来的月亮可赏?”
“那你呢?”小春问道。
“呃......”真真一时语塞,也效仿小春面不改色,“我在此观星。”
他们二人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同时轻笑出声。
真算来,小春经历了这么多的浓愁苦恨,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将将十九岁的少年,他与真真不过都是青涩的少年人罢了。
“哎!”真真叹息一声,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将手中折扇一开,摇扇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小春,你脸上的是雨,还是泪呢?”
小春却是一怔:“我......”
真真将折扇抵在鼻尖,只露出那一双琉璃般澄澈、月光般无暇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小春,小春在那样纯澈的目光之下,一瞬之间竟觉得无所遁形。
“本宫女掐指一算,你是不是想家啦?”真真说着,竟将背上行囊一解,从中拿出两壶酒来,说话之间将一壶酒递给了小春,“我请你喝酒,你不要伤心。”
小春怔愣着接过酒壶,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家。我......没有家。”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瓦檐上,将心绪也敲打得杂乱无章,真真静静地望着小春,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啊,小春。”
小春正要笑笑,说这本是不打紧的事,哪里要道歉,可真真却先伸出了手,帮小春将脸上的泪痕擦干。
一点一点将泪痕抹去,好像要将往昔所有的痛苦都温柔地抚平。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真真望着小春的面容出神,她的眼中莫名地蓄满泪水——
“啪嗒——”一滴晶莹的泪滑落眼眶,溅落在遍地雨水中,真真呢喃道:“要不然,我怎么会为你伤心呢?”
那一滴眼泪荡开涟漪,小春好似也莫名地随之心魂震颤。
好像他们的真的,曾经在哪里见过,好像曾经她也为自己流过泪。
“我不记得了。”小春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壶,“你请我喝酒,怎么自己先伤心了呢?”
真真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眼眶微红着撇了撇嘴,嚷道:“喝酒、喝酒!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嘿嘿,你可有福啦!这可是本宫女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宫外陈家巷子买来的绝世桂花酿!”
“怎么个绝世法?”小春好奇问道。
真真悻悻揉揉鼻子:“呃,排队排了两个时辰......算绝世吗?”
“噗嗤——”小春笑出了声,真真却道:“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陈家巷子的桂花酿可有名啦!我排了半天队才买到的,你不喝,那就还给我!”
“我喝,绝世桂花酿当然要尝一尝。”小春说着,便笑着启了酒封,开坛之间一股酒香与桂花的甜香馥韵便流淌而出。
与天家酒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却胜在市井风味。
小春捧场道:“好酒。”
真真弯着眼睛,笑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嘿嘿,是吧!早听说陈家巷子桂花酿好喝,今日终于让我翻出宫去买到了,快喝快喝,我先尝一口,咂——”
小春也仰头饮下一大口,微微的酒烈穿过喉头,更多的却是桂花的香甜。
秋月当空,檐下听雨,有知己者对饮,也算人间一桩乐事。
“真是好酒啊......”真真喟叹道,“比宫中的酒,好一万倍!”
“真有这般好吗?”小春道。
“是啊。”真真摩挲着酒壶的壶壁,仰头又饮了一大口,些微的酒水泼洒而出,落在她的下巴上,真真抬手将酒渍抹去,“这坛酒埋在广阔的土地里,酒中的桂花生长在没有边际的天空下,可不是好吗。”
小春心中蓦地一酸,真真却低垂着眼睛笑道:“小春,我还剩一坛酒。我们将它埋起来吧,等到很多年后,我们再一起饮它,怎么样?”
小春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真真抬头看看:“那就埋在这里,斜晖堂。”
这里人烟落寞,无人往来,只有斜晖堂中丛生的野花,日日夜夜无人听闻地盛开。
在堂中那株海棠树下,小春与真真拨开一抔又一抔的黄土,小心翼翼地将这壶桂花酿埋在树下。他们郑重地许下一个约定,约定在多年后,在此再次畅饮。
“小春,明日......我还能再来见你吗?”真真问道,“我们或许有缘。”
小春点了点头。
他心中莫名地浮现出一个答案,好像在此之前,他已经回答了千千万万遍。
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