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林野之中,枝叶在风中轻轻摇动,露出了些许雪白的皮毛。白鹿耳尖一动,似是听到了危险的讯息,它突然间便闪身一躲,向前方逃去,几乎与此同时,一支羽箭破空,携着万钧之力,竟直直射入白鹿身后的顽石之中!
弓弦微微弹响,在空气中留下震颤的余波,李谛凝视着白鹿远去的方向,目光微沉。只见他低喝一声,便又纵马追去。
小春看着白鹿远去的身影,环顾了下四周,一股不安感涌上心头,他也纵马跟上李谛,低声道:“殿下,此地离出发处已经越来越远了。”
李谛却并不放在心上:“无妨,我自有分寸。”
他的确自有分寸。他身后有近百名亲卫跟随,加之这猎场中四处遍布的天子近卫,纵然三皇子一党胆敢动手,也伤不到李谛分毫。
可如此周密,当真就无一点风险吗?小春眉头紧锁,却也不便多说。他只是在策马靠近一株古树之时,从袖中暗暗露出匕首的刀尖,在那树干上留下了一道匕首的刻痕,而后状似无事般收回匕首。
这把刘福赠与他的匕首乃是特制,不知是掺了朱砂还是何物,只见那刻痕一道殷红,宛如刺目血痕,透露着森森的诡异与危险。
“哗啦——”一阵风起,小春回头看去,他所见到的只有身后跟随的太子侍从与那没有尽头的古木,除此之外再无旁人身影。
他们,越走越远了,只为了追寻那只号称祥瑞的白鹿。
......
“殿下,那白鹿已不见踪迹了。奴才瞧着,是往东边去了。”三皇子身边最亲密的近侍阿海向他的主子禀报道。
“殿下,白鹿已远走,纵我们全力疾驰,定也追不上了,不如就在此随意捕些猎物,臣等护卫殿下身侧,必无差池。”如今新晋锦衣卫指挥使的冯默山紧紧跟随在三皇子身边,谏言道。
“可白鹿......”阿海有些急道,可冯默山一个眼刀,便叫他将临到口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头彩不过虚名,还望殿下以贵体安危为重。”冯默山道。
跟随在冯默山身后的十九闻他此言,当即微挑了挑眉,抬眼去看李不孤的脸色。李不孤果不其然,神色恹恹,目光中似还有些许不耐。
他已经听够了这些说教了。他的父皇、他的母妃、那位东厂提督、乃至他身边的所有人,他们喋喋不休,试图让自己成为他们心中所想的人,可李不孤知道,自己成为不了,也不想成为。
“可是......”阿海的目光有些飘忽,“可是那样,就要叫太子殿下拔得头筹了。”
“你那浪荡子的哥哥都能当上太子,你却不能!”
“殿下须知,一山不容二虎,宫中从无兄弟之情。”
湘贵妃盛怒之下的指责徘徊于李不孤的耳畔,傅东海的告诫回响在李不孤的心中,那一瞬间,李不孤心底埋藏的、压抑的复杂情感喷薄而出。
他记得李谛送给自己的弹弓,记得李谛唤他的一声“皇弟”,也记得李谛身上东宫之主的光辉,记得自己千百次朝祭中,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哥哥,皇兄......
究竟是敬爱,还是深仇,李不孤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垂目沉默半晌,终是掠过冯默山,看向自己的侍从阿海:“阿海,那白鹿往东去了吗?”
“是!”阿海喜道,“奴才瞧得分明,正是往那儿去呢。殿下切莫忧心,奴才的母亲是这围场中的奴婢,故奴才小时候也在围场,对这里熟悉得很。只要沿着面前这条小径往下走,便有一个山谷,山谷之路乃是最短的捷径,我们从山谷走,必能截得白鹿,拔得头筹!”
“好,便照你说得办。”李不孤将将首肯,冯默山却又出言阻拦:“殿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山谷窄小,情况莫测,这身后百人必得列成长队才能通过,那时殿下身边侍卫稀缺,怎保安危呢?”
李不孤却不理他,他只冷声道:“那你们只管留在原地便是。”
“殿下!”冯默山恨不得拦在李不孤的马前,他是真有些急了,倘若李不孤有什么丁点差池,他别说乌纱帽了,就连他一条性命估计也难保,“殿下难道忘了贵妃娘娘与督主的嘱咐了吗?!”
他此一句正戳中李不孤的痛处,李不孤当即不再管他,径直纵马前跃,留给冯默山的只有他马蹄下扬起的滚滚尘土。
“走!跟上殿下!”冯默山咬牙道,他也急忙纵马,紧紧跟上李不孤。
目睹一切的十九勾起一个玩味的笑,他的目光跨越众人,落在了满脸笑意的阿海身上。
“不简单呐。”十九呢喃道,“阿海,阿海,你是谁呢?”
一行人向山谷进发,果真如阿海所言,不过片刻众人已行至山谷前。
在李不孤进入山谷之前,冯默山早已遣了十九去查探前路,此时十九也已回来,低声对冯默山回复道:“两边崖上林中并无埋伏,但属下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不宜久留,可殿下如今已听不进去只言片语了。”冯默山额上都渗出一滴冷汗,他看着前方李不孤丝毫不停滞的身影,终是咬牙道,“我等又有何办法,只不过随机应变罢了。”
冯默山与十九前方,阿海正领着李不孤在山谷之间疾驰,他的目光莫名闪烁,仿佛正在做什么亏心事。
“殿下,不远处就是出口了。”阿海目视前方,不敢去看李不孤。
李不孤看了阿海一眼,忽然道:“阿海,我六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玩伴了。”
“是,能伺候殿下,是阿海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阿海诚惶诚恐道。
“我信任你,所以我同你来这山谷。”阳光被山谷所遮挡,李不孤的面容被笼罩在阴影中,他的目光也随之暗沉下来,“连你也要辜负我吗?”
阿海猛地一惊,他勉强挂着笑,僵硬地回头看了一眼李不孤:“殿下在说什么......奴才听不明白。”
李不孤没有说话,因为就在阿海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突如其来的爆裂之声便已经替李不孤作了回答。
“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山石也为之晃动摇摆,火药炸裂燃烧的火星在空中迸发,在白日里发出刺目的眩光,冯默山面如白纸,暴喝一声:“有刺客!保护殿下!”
而李不孤勒住缰绳,静静地停留在山谷之中,看着山石上细微的、不断扩张的裂缝。
“吱呀——吱呀——”摇摆、摇晃,所有细小的力量终于汇成一道洪流,山石终于承受不住这毁灭的力量,它终于断裂开来,向下坠去。
李不孤抬起头来,他没有躲。
坠落的巨石倒映在他的眼中,所有人都在为他发出嘶哑的吼叫,李不孤却仿佛聋了一般。
他甚至在笑。他想,母亲,要是我今天死在这里,你会为我,流泪吗......
......
另一边的李谛与小春跟随白鹿越行越远,一路之上几乎连猎场中的猎物也逐渐少见了许多。
“殿下,不能再向前了。”小春顾不得礼数,他径直伸手抓住了李谛的衣袖,“此地连猎物都少了许多,人烟更是不见,怕是已行到猎场边缘了。”
李谛表面上一意孤行地甩开小春的手,却又暗地里对他眨了眨眼睛,他那根修长如白玉的食指抵在殷红的唇珠上,对小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就是要到猎场边缘,来找他们啊。”李谛笑道。
一瞬之间,小春便心领神会,而与此同时,一支羽箭也穿透层层林障,向李谛疾射而来!
“咻!”“咔擦!”羽箭急速飞旋逼近李谛的身前,小春腰侧长生剑霎时出鞘,在空中留下一道虚幻的残影,那羽箭便应声而断,“砰”的一声碎成两段,掉落在地。
李谛身后的近卫早已将李谛护在中心,陈兵列阵,以应对刺客,小春亦是提剑挡在李谛的身前,了然道:“殿下是想引蛇出洞。”
“既已上钩,便不要放走。活捉他们!”李谛语气一沉,话语之间尽是杀伐之气。
此刻的李谛全然褪去了往日浪荡的磨样,他高坐马上,睥睨众人,周身竟微微萦绕着帝王之气。
接连而来的羽箭如雨点落下,若不是早有防备,恐怕李谛此时早已万箭穿心。前来行刺的刺客在羽箭的掩护下也纷纷现身,只见他们悉数身着黑衣,脸蒙黑布,全然看不清模样,手中皆持有一柄弯刀,似是异族刀刃。
也是,李不孤并非那样蠢的人,他派来人怎会明目张胆,在自个儿身上留下用以证明身份的标识?这弑兄的罪责他担不起,倒不如就将这罪名推到蛮夷身上,也算顺理成章。
可李谛不在意。只要有人落到了他的手上,他就有办法叫这人开口,一字一句按印画押,承认自己是三皇子派来行刺东宫的人。
眼见羽箭无用,那些刺客纷纷丢下弓箭,持刀攻向前来。刺客固然是三皇子一党的精锐,可李谛周围的近卫又岂是寻常人等?双方刀剑相撞,难分胜负,刀光剑影之间,鲜血飞溅。
百人之中,小春的长绝剑法如入无人之境,他手中长生剑来去无影,对手尚未看清他的身形,长生剑如雪的剑锋便已攀上致命的喉头——
“刺啦!”脖颈之上浮现出一道细微的血线,待小春转战他处,那人脖颈上的血痕才逐渐扩大、加深,鲜血喷薄而出,而那人双目圆睁,生息已断。
长生剑过处,见血立封喉。
这是长生剑第一次饮血,数人滚烫的鲜血流淌在凶煞的血槽之中,那如雪剑刃之上的一线血红更加稠艳瑰丽。
像是以生魂为祭,剑下亡魂愈多,那柄剑便愈加锋利。
长生剑颤动之间,几乎发出微微的剑鸣,本该是生杀予夺、足以让骨血都战栗的兴奋,可小春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
不对,不对。
小春手中的剑锋停滞一瞬,他试图将自己从战场中抽离,去洞晓来者的意图,于是他环顾四周,冷眼看着一场又一场生死搏杀,一个念头猛地浮上他的脑海——
这些此刻的目标,好像并不是太子李谛。他们试图佯攻,可他们手中刀尖对准的并非李谛,而是李谛周围的这些近卫。
他们似乎并不是为了刺杀李谛,或者说,刺杀李谛的任务不该由他们完成。
他们只是来消耗李谛周围的护卫。
一线灵光闪过,宛如一条蜿蜒的细线,将今日所有的不同寻常悉数串起,小春终于知道他心中的不安感从何而来!
小春猛地回头,对李谛喊道:“殿下,快走!我们已经......”
......
“不在围场中了。”晏花时轻笑道,“我以白鹿作引,并在围栏之上做手脚,如此待他反应过来时,也已出了围猎范围,不在围场之中了。届时我们将围场范围重新复原,纵是陛下遣出亲卫,也难以在一时半刻寻得他的踪迹。”
“属下则先以死士消耗其护卫,此后便由娘娘手下的御兽师派出狼群,叫他丧身狼腹!”傅东海目光一厉。
“若能叫他直接葬身狼腹自然是好,若不能便以狼群冲散其防卫,叫太子势单力孤,你再杀他也是一般。这种事情,督主与本宫要明白得多。”
“是!属下定不负所托。”
......
李谛听得小春一语,眉头蓦然紧皱。眼见那些刺客终是不敌,被太子近卫生擒,可李谛身边的近卫也因之损失过半。
“是谁派你来刺杀殿下,若你吐出实情,便饶你一命!说!”蒙面黑布被遮下,小春的剑锋抵上刺客的脖颈,逼问道。
那刺客却挑衅一笑,小春眼疾手快,刚刚伸手钳制住他的下巴,想要阻止他服毒自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刺客的嘴角留下一线黑血,他的眼鼻耳中也渗出粘稠而黑紫的血液,转眼之间,这伙刺客中被生擒的人纷纷服毒自尽。
那毒药是藏在牙齿中的,这般训练有素的人,只能是万里挑一的死士。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速速离去!”小春心中的直觉越来越敏锐,他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可是他们已经入局,布局之人又岂能容他们肆意离开?
“呜、呜——”两声尖锐的骨哨声响起,在这层叠的林中宛如凄厉的鹘鸣。随后,一阵跌宕、怪异的口哨声断断续续地响起,那口哨声明明很轻,却又尖锐得穿透遥远的距离,宛如羽毛一般在人心上撩起胆寒的战栗。
李谛嘴角的笑意彻底消失,他座下的那匹宝马,不,应该是这里所有的马匹都在不安地想要挣脱缰绳。
“呼——”在浓厚茂密的枝叶遮挡下,古木林中宛如黑夜,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猛兽正发出低沉的喘息。
小春凝望着丛林深处,突然之间,他与一双眼睛对视了。
一双幽绿色的、宛如漂浮鬼灯的眼睛。
无声的寂静,死亡的预兆,而在另一边的山谷,爆裂之声贯穿了每一个人的耳膜,两处山石轰然坠落,一前一后恰恰要将李不孤拦截在其中。
寂静与爆裂,黑暗与火花,两者交织在一处,却又被一声响彻围场的尖叫声所打断——
刘福嘶声力竭,目光惶恐道:“圣驾遇刺!抓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