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四年。
沈嵋头痛欲裂,她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周围陌生的景象使她不禁握紧了手边的剑刃。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她只记得自己遇到了一伙山贼,打斗之中,她滚落山坡,撞在了一块大石上,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这里是我家!”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一个清秀的圆脸少女笑着握上沈嵋的手,“你终于醒了!你不要怕,我与娘亲、罗姨在河边捡到了你,你当时受了好重的上,头上全都是血,我们就将你带回了家,帮你包扎了下,真好,我真担心你醒不过来。”
那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向外招呼着:“娘、罗姨,这位姐姐醒啦!”
少女看着沈嵋脸上仍然有些戒备的神色,她更加放轻了声音:“你别怕我,我不是坏人。我叫阿莲,今年十四了,你多大了?”
“阿莲。”沈嵋轻唤了声阿莲的名字,她渐渐意识到这少女的不谙世事与天真,她也逐渐放下了戒心,“我叫沈嵋,今年二十有一,多谢你们救了我。”
“阿莲,那女娃娃怎么样啦,你快拿些水啊粥啊给她吃,昏了这些天不吃不喝的,菩萨保佑,总算熬过鬼门关了!”一道醇厚慈祥的声音从外传来,紧接着两个急匆匆赶来的人踏过了门槛,进到了房中,沈嵋看清了她们的模样。
两个人都身穿着棉麻衣裳,一个面容温厚淳朴,腕上带着一个玉镯子,一个看起来风风火火,只头上簪着一朵野花,她们年纪一般大,约莫三十近四十来岁。
想必这就是阿莲口中的娘亲与罗姨。
“诶,我这就去拿,险些都忘了。”阿莲连声应着,她手脚麻利,不过一会儿便将水和粥端了过来。
“姑娘,吃吧。我是阿莲的母亲白氏,旁边这位是二房罗氏,你别怕我们,我们不是什么坏人。”白氏一边笑着,一边轻抚了抚沈嵋的后脑,叹了口气儿,“疼吧孩子,这么大的伤口,也不知遭了什么罪。”
那样慈祥而温柔的话语,顷刻间就抚平了沈嵋的伤痛。
沈嵋也笑着摇了摇头:“不疼、不疼。”
“白和罗是你们的姓氏......”沈嵋犹豫了会儿,终是问道,“那你们的名字呢?”
“名字?”罗氏噗嗤一声笑了,“我们这些村妇哪有名字,小时候叫大丫二丫,随着父亲姓,待嫁了人家,便再冠上个丈夫的姓,比方说我就是刘罗氏,她呢是刘白氏,旁人呢就唤我们白嫂罗嫂。”
“姑娘,你说这可不可笑。操劳了半辈子,连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罗氏开玩笑似的说着,“好像我们从头到尾都是依附着别人的过客似的,没意思,真没意思。”
沈嵋蓦地一怔,她看着罗姨脸上的笑,心底却泛起了酸疼。
“都是这样的。”白氏垂了垂眼睛,低声道,“都是这样的。”
沈嵋低下了头,她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呢喃道,“都是这样......就该这样吗?”
“好了好了,姑娘刚醒,你让她静静吧。”白氏对罗氏道。
罗氏也点了点头:“成,姑娘你就好生歇着,有什么要的只管来找我们。你在这里不用担心,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沈嵋怔怔地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蓄满了眼眶。
她相信,她相信这里的安全,她相信眼前的人都会保护她。
沈嵋听着她们的言语,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慈祥而柔和的力量。
像是绵延的水,包容万物,生生不休。
......
三日后。
“姐姐、姐姐!”阿莲一蹦一跳地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香囊,递到沈嵋的眼前,“你看这香囊好看吗。”
沈嵋含笑接过香囊,她看着香囊上有些蹩脚的针脚,柔声道:“好看,真好看。竹叶桃花,白鹅绿水,阿莲绣得真好。”
阿莲红了脸,她有些忸怩:“也没有那么好啦。”
“这样好的香囊,是要送给心上人吗?”沈嵋笑着问道。
“才不是。”阿莲有些羞恼地、轻轻推了沈嵋一下,“这是要送给罗姨的。她整日操劳,身上却连个配饰也没有,我想把香囊送给她,让罗姨也漂漂亮亮的。”
“原来如此,是我错了,我同莲姑娘道歉。”沈嵋的声音更加放轻道。
“姐姐喜欢我做的香囊吗?那我也做一个送给姐姐。只是、只是......”阿莲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怎么了,但说无妨。”沈嵋道。
“姐姐收了我的香囊,能不能......教我些武功呢?”阿莲轻声问道。
“你为何想学武功呢?”沈嵋有些奇道。
“因为学了武功,就不用怕了。”阿莲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沈嵋都有些听不清了,她水一样的眸子里流露出些许哀伤,“就不用怕他了,娘亲和罗姨也不用怕他了,这样阿莲就可以保护她们了......”
就在阿莲呢喃之时,一道粗吼从院外传来:“他娘的给老子开门!”
阿莲忽地一抖,她的眼睫颤抖得宛如将要坠落的蝴蝶,沈嵋不知所以,但她还是紧紧握上了阿莲的手:“你怎么了,阿莲?”
“他回来了......”阿莲颤抖着道。
“砰!”柴门被踹开,一个满身酒气、跌跌撞撞的中年男人破门而入。
“这是我的爹爹,刘大伟。”阿莲又害怕,又满心的恨,她咬着牙挤出了那男人的名字。
“人都死了吗,一个个耳朵也不知道长哪里去了!”刘大伟酒气上头,更显狂躁,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阿莲,“你这小蹄子,你爹回来了你也不知道开门,养你这个吃闲饭的,有个屁用!”
刘大伟握紧了拳头,朝着阿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似是要打她,阿莲不知往日里挨了他多少打,此时阿莲已经熟练地用手挡着头,蹲了下去将自己蜷缩起来。
不过刘大伟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嘟囔着停下了拳头,目光转移到了沈嵋身上。
“你是谁?”刘大伟眼前模模糊糊的,沈嵋的身影都幻化为重叠的虚影,他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沈嵋,可阿莲却鼓起勇气,拦在了沈嵋的身前。
“没有谁。”阿莲咽喉滚动,她咬紧牙关,一步不让。
她多怕啊,可阿莲知道,她一步也不能让。
她知道那个畜生打人有多疼,阿莲习惯了,她可以咬牙忍受,但她不能将沈嵋姐姐再拉入深渊。
沈嵋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阿莲,她的心像是被利刃一下又一下地切割。
这么小的孩子,却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的身前。
沈嵋的目光转向刘大伟,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生出了滔天的恨意。
“贱蹄子,你在老子家也待不了多久了。”刘大伟嘟囔着,“你娘呢?肯定在屋里头闲着......”
刘大伟说着就往屋里闯去,阿莲哀叫了一声“娘”,便竭尽全力往屋内奔去。
可阿莲裹了小脚,她跑不快。
“砰!”屋门被刘大伟推上,从里面紧紧地锁了起来。
屋内传来一阵争吵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东西落地的碰撞声。
“砰、砰、砰!”阿莲滑坐在地上,她拼命地敲着屋门,哭道,“你别打我娘,你别打她......”
陈腐的门板隔不断声响,屋内男人粗暴的怒吼与妇人压抑的哽咽混杂在一起,传进了阿莲的耳中。
“阿莲,你不要管......不要管。”白氏闷哼道。
“娘——娘——”阿莲泣不成声,她不停地拍打着屋内,木屑都嵌进了她的掌心,她满手的血沾染在门上,与屋内上暗沉的掌印重叠。
她无数次拍打着同样的门,屋内或许是她的娘亲,或许是罗姨,或许......是她自己。
沈嵋握紧了手中的剑,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利剑出鞘,她提剑便要将门闩斩断!
“砰!”可下一刻,白氏的身躯狠狠撞到了门上,撞开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门,白氏滚落到沈嵋的脚边,她满身伤痕累累,头破血流。
而屋内所有的陈设都被毁坏一空,刘大伟走了出来,嘴角抽动着、凶神恶煞地俯视着白氏:“你不同意也没有用,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就是将她卖了,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女儿,老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个月十五,周少爷要娶她做第八房小妾,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知道周少爷给老子多少钱吗?二十两!她竟然值二十两!都够老子喝一个月的酒了,哈哈哈!真没想到这小蹄子这么值钱。”刘大伟仰天大笑,白氏怒极攻心,两行清泪流落眼眶:“她是你的女儿!她才十四岁!”
“那又怎样?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和老子有什么关系?!”刘大伟伸手指着白氏,“你别给老子生事。这个月十五,乖乖地把她打扮好了,送到周公子的房里,老子还等着做他的岳丈喝喜酒嘞!”
刘大伟踉跄着走近,又踹了地上的白氏一脚,这才又摇摇晃晃地走出院子,不知又要到哪里酗酒。
“娘......”阿莲满脸的泪,她跪着爬过去,紧紧地保住了她的母亲,“我嫁、我嫁!不然他会打死你的......”
“不行......”白氏压抑着痛苦的呻吟,她伸出手,轻轻拭去阿莲脸上的泪痕,“你还这么小,周公子他花天酒地,不是良配......”
就在此时,出门打水的罗氏也回来了,她看着院内满地的狼藉,一下子就明白了。
水缸倒落在地,水痕打湿了土地,罗氏飞奔过去,抱紧了白氏与阿莲:“那个畜生又打你们了,是不是?”
“他要把阿莲许给周公子做妾,我怎么可能同意......”白氏握紧了罗氏的手,“绝对不行,我不能让阿莲再过同我们一样的苦日子。”
“不会的,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我们要让阿莲开开心心地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一辈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罗氏也哽咽了声音。
“我不想要心上人。”阿莲的泪打湿了她们的衣襟,“我想要一直陪在你们身边,我能保护你们的,等我再长大一点,我跟沈嵋姐姐学了武功,就来保护你们,你们等等我,再等一等。”
“好,好。不哭了,我的阿莲。”白氏挣扎着坐了起来,阿莲与罗氏搀扶着她站起来,让她坐在院中的藤椅上。
“不说那些伤心事了。”白氏把脸上的眼泪抹尽,露出一个顽强的笑来,“我们来唱歌。前些天做的曲子,还没写完呢。阿莲,你帮忙将那谱子拿来。”
阿莲点了点头,她将谱子取来递到了白氏手中。
沈嵋看着那谱子,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字。
像是一片又一片横陈的竹叶,婉约柔和,却又流露着不经意的锋利。沈嵋的身心魂灵似乎都被那神秘的文字所吸引。
“这是什么字,我从来没有见过。”沈嵋怔怔道。
“这个呀,这是我们自己创的字,不值一提的。”白氏笑道,“他们男人在外面念书,有自己的字,我们没机会学,就自己创了些字,权当自娱自乐罢了。”
“你别看这些字奇怪,不仅能念,还能唱呢!”罗氏有些自豪。
“姑娘,我唱给你听听,你别笑我们就好。”白氏笑着翻开一页,翻到未尽的曲谱那页。
“大姐撑一把油纸伞诶——走在长长街——
她说梅子黄了——风絮正迷眼——”
白氏嘴角的笑意温柔而恬淡,她悠扬的歌声飘荡在春末夏初的风里。
含苞的榴花随她的歌声一起,在风中静静地摇曳,罗氏与阿莲也沉浸在她的歌谣中,与白氏一起同声低唱。
“夏去秋来度几年——她仍绽笑颜——
她不赴,柳下约——亦不求,同心结——
她愿为鸟飞云天——展翅无牵念——诶诶、诶、诶——”
“啪嗒、啪嗒。”越来越多的水泽滴落在白氏的曲谱上,白氏愕然抬头,却发现沈嵋已然泪流满面。
“走吧,走吧!我带你们走......”沈嵋抚着曲谱上娟秀的文字,她泣不成声。
“我们去哪里呢?”白氏道,“这么大的天下,好像连一个容身之所也没有......”
“有的,总会有的!我们去找,找不到,我们就自己建一个出来!只要能逃开这个吃人的地方!”沈嵋声嘶力竭。
沉默中,阿莲握上了沈嵋的手:“姐姐,我想跟你走。可是我裹了小脚,我跑不快。”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沈嵋微俯下身,她紧紧抱住了阿莲,像是抱着自己的亲妹妹,抱着天下所有与阿莲一样的苦难女子,“这不是你的错。跑不快,我们就走,若有人斩断我们的双脚,那我们便爬,若有朝一日埋葬于尘土,还会有人替我们前赴后继!”
白氏与罗氏抬起头来,她们看着沈嵋,一股无声的力量涌上心头。
那是千千万万女子被压迫之下汹涌的力量。
白氏、罗氏、阿莲、沈嵋,她们的手紧紧相握,她们的目光交汇,汇成一股滔天的洪流。
“我们一起走。”沈嵋一字一顿,“去斩断压迫我们的重重大山!”
......
“就是她们杀了刘大伟!一个妻、一个妾、一个女儿,竟杀了自己的丈夫与父亲!泯灭人伦、大、大逆不道!”刘家庄的族长带着官兵,一路追杀沈嵋等人,他大力摇头,控诉着世风日下,“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外乡人,就是那个外乡人怂恿了她们!”
“她还怂恿刘大伟的女儿阿莲逃婚,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统统不当真,反了、都反了!”族长怒道。
“这等贼人,我等定将她们抓拿归案,凌迟示众!”官兵一边宽慰着族长,一边将弓箭对准沈嵋等人。
“咻咻咻!”箭落如雨,流散的羽箭射中了白氏的左肩与罗氏□□的马匹!
“喑!”一声哀鸣的马嘶,白氏与罗氏纷纷跌落马下!
“砰、砰!”尘土飞扬,她们再也爬不起来。
“娘、罗姨!”阿莲叫道,沈嵋勒住马匹,径直向回奔去!
她不能丢下她们,留在这里,等待她们的只有无尽的深渊!
“不要回来!”白氏与罗氏异口同声道,她们向沈嵋与阿莲摇头,她们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走、向前走!”白氏与罗氏声嘶力竭,她们拔下发髻间的素簪,那尖锐的簪头抵上她们的脖颈。
沈嵋不敢再前进,她试图让她们放下簪子:“不要、不要......”
马蹄声踢踏不止,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白氏与罗氏根本没有看追兵一眼,因为她们早已不在意追兵、凌迟与死亡。
倘若阿莲与沈嵋能得一条出路,那她们也算死得其所!
白氏与罗氏相视一笑,她们齐声笑道——
“阿莲,记住我们的名字——”
“我叫白何期!”白氏道。
“我叫罗自足!”罗氏道。
“这是我们自己取的名字,我们不是只有姓的人!”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这是沈嵋告诉她们的话。
她们是生命的绵延者,是一切的开端,是流淌的源泉,是生生不息的河流!
她们本就拥有一切,只是被卑劣者所盗窃!
“去取回我们应有的一切!”白何期与罗自足对着阿莲与沈嵋挥了挥手,笑道——
“再见。”
“噗嗤!”血溅素簪,而她们含笑闭目。
“娘、罗姨!”阿莲的双目被鲜血刺痛,她疯狂地拍打着沈嵋的脊背。
可沈嵋咬紧牙关,她将泪水硬生生地逼回,她一挥马鞭,又向前方飞驰而去!
她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上承载了白何期与罗自足的期待与性命,她不能退缩,她要向前、一直向前,去翻越、去斩断困住她们的重重大山!
十万大山压我脊,来日必覆尘嚣中。
断山碧水东流去,乾坤为我待从头!
“再见。”一滴眼泪落在风中,沈嵋睁开紧闭的双目。
她再不畏惧,她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