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奇人曰 :轩辕氏,古神之脉,生而神灵,可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能言死生之说 ,存亡之难。”

    清水桥石板沧桑,

    今日人头攒攒,生气旺盛 ,

    男女老少脖子抻的老长 ,将一方桌案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个不透气 ,中间的老头一捋胡子 ,手中折扇开合间 ,猛一击案,

    惊的听客一抖 ,桥下莲儿颤颤,

    惊起波澜 ,

    “欲听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

    人群 “哎呦 ”叹声一片 ,作三两散去,

    老头点了点瓷盘里的赏银 ,抬眼见到个脑袋 ,孩子踮踮脚 ,一双大眼睛忽闪 ,

    “先生,真的有神仙吗 ?”

    老头眯眼一辨,

    是温苛孟家那小子 。

    他连着摆手,赶了赶道:“去去去 ,什么神仙 ,起开起开 !”先生麻利的背上案几,避瘟似的逃走 ,

    温佑安眨巴眼,走进桥头边的木舍。

    一入门,淡淡的苦涩漫进鼻腔,熏的温佑安直皱眉,

    爹爹是个药郎,平时采采药,倒也多亏了李村长的接济,常常帮他们家带药卖给镇上的医馆,虽说家里不算富裕,倒也够个温饱。

    “爹,拣药呢?”温佑安问道,

    帘后有人应了一声,覆着厚茧的手掀开帘子,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 ,又生了些白发 ,略显老态 ,目中却炯炯有神 ,他的大手在温佑安头顶乱揉一通 ,孩子抱住脑袋 ,感觉苦味在天灵盖炸开 ,

    温苛孟一瞪眼,“臭小子 !嫌弃你爹 !”

    温佑安抱着苦哈哈的脑袋 ,迈着短腿就跑 ,像只扑棱着翅膀的小团雀 ,温苛孟扯了个比黄连还苦的笑 ,无奈的叹了口气 。

    夏七月,炊烟起,袅袅升入天际,

    天昏暝了,

    村里四处撒丫疯跑的孩子也是时候还家 ,

    温苛孟端上一碟腌菜,红日沉下 ,冷的他打了个哆嗦 ,余晖中,温佑安蹲在阶上,一言不发的望着下沉的夕阳,

    “想啥呢?”

    “爹,我想娘什么时候回来 。”

    温苛孟的脸僵了一瞬,接着用个白胖的馒头堵上了问题孩子的嘴 ,

    “咋那么多问题 ,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

    琉璃的眸子随着最后一抹阳光的沉降,暗淡下来 ,馒头热腾的白雾模糊了爹爹的脸庞,掩住了湿润的眼眶 ,夕阳西下的橙风吹起他额角的碎发,翻腾几下,又再次归于了平静,

    一切安好。

    “小温,明个跟爹去寻个人。”

    ”寻谁?”

    “废话,见到就知道了。”

    夜,是亘不变的黑,几点星散落,静谧的流响,伴入银色的甜乡。无尽头的长河,死水般无波澜,刺耳的唢呐声在耳畔炸开,挣断暗红的血线……

    “叮”

    天光蒙亮,不过一个梦。

    院内传来点声响,估计是爹爹在收拾东西,温佑安穿衣出了房门,

    温苛孟已经收拾好了物件,很大一个布兜,

    看来这个人估计住的挺远,要在外不少时间,吃过碗稀粥,父子俩便撵着晞光走出了小家。

    直至两天后 ,站在鹤空山前,温佑安仍不知道自己要见的是什么人 ,

    高山巍峨,无声的睥睨着两位访客 ,

    温苛孟从口袋里取了一枚铜币 ,弯腰埋入山脚下的黑土壤 ,然后双手合十 ,向山巅的方向虔诚一拜 ,像是圣洁雪山的信徒 ,

    鹤空山是有名的神山 ,山中禁喧哗,老一辈的人说,高声语就会惊动神仙 ,引来灾祸 。

    温佑安学着样子拜了拜 ,他低下头 ,盯着脚下的黑土 ,再抬头 ,蔼雪茫茫,

    若世间有神仙,也应身在高处不胜寒 ,放眼红尘种种罢 ,他心里想着。

    山上的风雪太大 ,与山下的炎夏不同,冷的刺人 ,

    隐约一处八角亭没出,似乎有人,温苛孟只叫他待在原地 ,冽风隔开了父子 ,这种感受让温佑安感到不适,手间温暖的抽离 ,让他忍不住缩了缩手 ,似乎想抓住什么,

    那风雪漆亭,亭下人一身玄衣,定于冰天雪地 ,像是素纸上的一点墨色洇染,风声太冽,他不知道,父亲同那人说了什么 ,

    “小温,留在山上跟师父好好学 。”

    他没有等来有人牵着他的手回家 ,对于五岁的孩子而言过于沉重复杂 ,像是抛弃 ,

    那天,爹爹第一次对他发了火 ,他也第一次掉下泪来 ,被吓得抖的像个糠子,

    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也在那天 ,他说了最重的一句话

    “你不要我 ,我也不要扔我的爹爹 !”

    这句气话随山风传了很远 ,那影子却始终未慢半分 ,温佑安赌气似的坐在雪地里 ,那“神仙”一动不动 ,像个活冰雕 ,

    人又总是这样 ,到了脑子冷下来 ,又后悔莫及 ,温佑安没等到人来接他 ,他慌张的向山下跑 ,小小的身影 ,像孤鸟在漫天风雪中跌撞,

    山间人迹罕至 ,没有路 ,闪过的云杉如出一辙的高傲 ,

    最后还是精疲力竭了 ,跑到不知哪棵树下一个人哭鼻子 ,

    天黑的彻底 ,人也迷的彻底 ,温佑安想,估计要冻死在这里 ,

    四周静的可怕 ,黑夜幽深,包裹着孩子,吞噬殆尽,却突兀有了道声音 ,吓得温佑安一个机灵 ,

    “还气呢?”

    沉润的声音悦耳好听 ,像山间落下的清雪 ,孩子的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

    雪,停了,

    温佑安仰起脸,油纸伞掩了那人半张脸 ,只露出锋利流畅的下颌线 ,

    温佑安怯生生的问道 :“你……从哪里来的 ?”

    纸伞抖了抖 ,几点雪白飘下,一件玄色的外袍裹在了他的身上 ,

    “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的 。”

    冷调的木质香萦绕在鼻尖 ,给人没来由的沉稳和安心 ,温佑安缩了缩脖子 ,冻的发红鼻子一抽,“他真的不要我了 ……我没想伤他的心 ……只是气不过 …”

    气不过的事情真的很多 ,又无能为力的只能气不过 ,

    “我知道。”

    “可我不明白 ……”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 ,

    他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

    “天太晚了 ,先跟我回去,可以吗 ?”

    温佑安揉搓了一下泛红的脸颊,麻木的指尖恢复一些知觉 ,

    他想着阴森森的山路 ,坚定的点头 ,于是被抱了起来 ,

    这个人的怀抱很沉静 ,让温佑安感到眷恋,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给过他一个这样的拥抱 ,

    “你是神仙吧 ?”

    他感觉这个人好像愣了一下 ,沉吟片刻答道:“嗯,算是吧。”

    温佑安眼睛一下子亮了 ,把手中的布料抓的紧了紧 ,

    “那你能把爹爹变出来吗 ?”

    饶是“神仙”也被问的一傻,但还是诚实道:“不能。”

    温佑安有些失望 ,低下头嘀嘀咕咕 ,

    “话本上说神仙什么都能做到 …”

    这话被耳力好的“神仙”听的一清二楚 ,

    还是少看些误人的话本好啊 ……

    “大变活人我是不会 。”

    那声音再度响起,他的指尖在温佑安眉心点了点,一道金火跃来与指尖,映亮了“神仙”的脸庞,

    鼻梁高挺 ,眼眸锐利,在灯火的映衬下柔和了棱角,显出几分温柔 ,

    耳畔不知材质的饰物折出暖芒,随着他的动作轻晃 ,

    像墨雕一样的人 。

    流光在漆黑的山间明灭,在温佑安的眼中绽开 ,他不知道什么是好看 ,他只知道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

    或许,这就是神仙吧 。

    “神仙”像金火吹了一口气 ,指尖的火苗便散作星星点点的萤,

    微光漫漫,昏暗中,在无路的雪白间,引作一道光路 ,

    温佑安睁大了眼 ,他见过村里赶集时的打铁花 ,那火星迸射的样子 ,赢得阵阵惊呼 ,

    但这与他平时看的都不同 ,温和,悠长,像蜿蜒的清水河,潺潺流淌,

    “好厉害…”他忍不住叹道,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

    山间无路,又昏暗,

    他问道:“是他们找到我的吗 ?”

    “嗯,他们是我的引火。”

    “引火?”

    “引人回家的路。”

    路啊……人总是不会迷路的 ,

    温佑安似懂非懂的挠了挠头 ,却听到“神仙”问了个问题 ,

    “你叫什么名字 ?”

    “温佑安。”

    那人顿了顿,倏地弯了眼角 ,扑哧一下笑了 ,

    “好名字 。”

    温佑安看着他的笑,喃喃问道,“那你呢?”

    “衍羽。”

    风雪未休,奔波的疲劳席卷而来 ,夜亘长 ,惟有伞下这一隅,安然好眠。

    猛的,刺耳的唢呐声炸响 ,挣断暗红的血线 ,

    “嘀嗒。”

    “滴嗒”,

    钟表的脆响,时针与分针重叠 ——0时

    结束与开始 。

    方才的孩子已然长大,睁开那双琉璃似的眸,

    他又梦到他了 ,温佑安的眉宇间是深沉的倦意,

    休息室里一片漆黑 ,

    他按开了床头的夜灯 ,暖黄的光晃的他眼前泛白,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亮 ,可惜心里的烦躁并没有因此减弱,

    自从那人死了 ,他便连夜连夜的梦 ,像魔怔了 ,温佑安在心里自嘲 :真是想疯了 ,怕不是要成执了 …

    他记得那一天,当空落下的敕雷,

    就算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 ,衍羽究竟是如何触犯了天道 ,

    竟至于此 ,神格破碎,肉身湮灭。

    自他死后,他便承接师父的司天一职,

    已有百年了 ,

    司天作为神职,通天道,过鬼门,三界之接引,世道多舛,

    无窗的休息室空间太过封闭,他捡起沙发上的衬衫 ,胡乱系了两颗扣子便推门出去了,

    办公室与休息室是相通的 ,

    温佑安赤着脚迈进办公室 ,寒意从脚底传至天灵盖 ,但也使他的头脑清醒许多,

    办公室的整个东面是一个巨大的落地窗 ,二十三楼的高度 ,可以看到,就算已是午夜,临兴也依旧遍地灯火,

    无端的穿堂风扫过 ,温佑安余光看去,西边的窗子敞着一半  ,估计是迁光下班忘关了,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  ,清冷的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他的身上 ,在玻璃上倒映出白皙的皮肤,

    冬风掀起单薄的白衬衫,隐约可见劲瘦漂亮的腰线 ,但温佑安无心欣赏这月,从兜里翻出打火机 ,点燃了支烟 ,在手机上点了两下,翻开通讯录 ,修长的手指点在了“迁光”二字上,

    他深吸一口吐出迷蒙的烟雾,却又被呛的咳了几声,

    “嘟……嘟……”

    拨电话的提示音和着咳嗽在空旷的办公室格外清晰,

    电话“滴嘟”一声被接通了 ,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小安子?你又梦到他了?”

    温佑安用干净的右手将胸前的项链捧进掌心 ,金属质的冷芒在掌中发烫,冷的眉眼 ,错觉似的柔和了几分 ,

    “他给的舍尘,我一直都带着 。”

    迁光清楚他的意思 ,毕竟一个人走出来总是需要时间的 ,授艺之恩,无以为报,更何况养大了这孩子呢?

    倒也真是 ,作为一个司天,斩执鬼,剪因果,

    这小安子……自己到快成活执鬼了,

    要是真哪天变成厉鬼,她一个柔弱的锦鲤妖可镇不住一个司天,

    “明天我要回去一趟。”

    鹤空山,很久没回去看看了。

    迁光沉默半晌,淡淡应了声“好。”

    作为“四方”里年纪最小的司天,这份责任的压力是极重的,迁光也算是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她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毕竟早就不是那个要闹要抱的孩子。

    通话结束 ,一支烟燃烧殆尽,落下灰,温佑安随手扔进桌前的烟灰缸 ,

    他再次合上眼 ,试图入睡 ,

    伞上雪,伞下人,还有……他耳畔的舍尘 ,

    温佑安干脆睁着眼 ,盯着天花板发呆 ,一呆呆到三点,

    睡不着……

    于是下了床 ,将衬衣扣好 ,披上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便出了公司 ,

    一出大厅,冷风直往领口灌 ,

    街道旁的路灯已经换上灯笼造型 ,准备迎接将到的新年 ,

    就算到了凌晨 ,也总能依稀感受到年味 ,

    温佑安裹紧了大衣 ,打开车门 ,逃离了这充满烟火气的临兴,

    一路驱车 ,凌晨没有什么人往荒山野岭跑 ,一辆车也没有 ,

    日光熹微,

    梦中巍峨的山再现于眼前 ,只是多了岁月的沧桑 ,

    他只身踏上那人曾带他走过千万次的路 ,

    步上云霄 ,

    山巅不知何时早无了当年的风雪 ,温佑安站在那熟悉的亭子前,

    由于时间消磨 ,柱子上的漆色已经剥落斑驳 ,桌几上的茶盏早就积了厚厚一层灰 ,

    他坐在亭下的石凳上 ,手执起杯盏,合上眸,翻手向地面倾倒 ,空无一物 ,

    虚无……

    顷刻,天地翻转,倒相归正。

    睁眼时,已经处在一间书房中了 ,

    鹤居,他曾和师父在山上居住的地方 ,

    景观和原来无差,玉栏雅庭,水榭寒波,百年间,每一个物件他都记的清楚,从未动过分毫 ,

    空荡荡的院中,

    只影徘徊,几树桃枝寥落枯槁,可惜故人不在 。

    触景生情,叫人伤神,他垂下头,碎发没进衣领,合眼掩了情绪,便面无表情的下了山,

    直到下山上车,人都是恍惚的,到市区还有很长一段路 ,车也没几辆 ,荒山野岭的也没个谁来 ,可能是睡眠不足 ,温佑安头疼的厉害 ,眼前刺目的白 ,

    不,

    是车灯,

    一辆黑车突然窜到路中间 ,温佑安来不及打方向盘躲闪 ,

    “砰!”

    玻璃碎裂,又因冲击力炸开,像刀刃刺破他的手掌,泛起尖锐的疼,

    安全带减少了撞击,但又像镣铐一样将温佑安勒紧,像个活靶子,

    腰侧落下一道割伤,猩红浸透了大衣,又由玄黑中和成一片深色,就像只是打湿罢了,

    他被禁锢在一地破碎间,裂隙布上他的意识,

    渗血的右手攥紧了胸前的舍尘,指节发白,缝隙间溢出的红,滴下成了金火,熊熊燃起,阻绝一切,将他紧紧裹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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