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人

    早上十点 ,

    迁光到的很准时 ,正半靠在车边对着化妆镜补口红,

    她看到许辞和温佑安一前一后从同一个单元楼走出来时 ,眉头都没皱一下 ,

    似乎对这种巧合并不感到意外 ,

    车上,她一只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递给后座的人一个ipad,

    屏幕上呈现的是清水镇的详细介绍 ,

    温佑安接过ipad,扒拉了两眼 ,伸直胳膊打了个哈欠 ,

    向旁边的“合作乙方”发问:“许先生,这地方你了解多少 ?”

    许辞眼睫抖了抖,半晌道:“清水镇是个古镇 ,有很久的历史 …”

    “不是这个。”

    温佑安直接敲了敲ipad屏幕,手指翻动两下 ,

    “Unbelievable !”

    欢快的音效突兀的出现 ,

    前面迁光的手猛一抖 ,裸色美甲扣起方向盘 …

    “清水镇,原先是个村子,也是我的故乡 。”

    温佑安转头盯着玻璃,脸背过许辞,

    许辞的影子清晰的映在玻璃上,

    这样好像一种隐晦的面对面谈话,

    却一暗一明 ,

    “Excellent!”

    游戏成功通关,他扬起唇角 ,

    “可是这里有人扔了我 ,就在这里 。”

    许辞沉默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

    只是搭在窗边的手指略微蜷缩了一瞬 ,又缓慢舒展 ,

    温佑安转过脸 ,将ipad上的图片放大,递到许辞眼前,

    图上泛青的古石板拱桥 ,下方清水生满荷花 ,

    “这里,清水桥,清水镇的地标性建筑 。”

    他手又翻了翻,

    “围棋,玩不玩 ?”

    行驶中的车猛的一颠,温佑安感到一股杀气 ,

    后视镜里,

    迁光满脸黑线,

    许辞瞥了眼屏幕上的棋盘,

    “我不会。”他摇头道 ,

    温佑安投以鄙夷的目光 ,

    这人废物吧 …他心里暗骂,

    然后在ipad上又扒拉两下 ,

    “五子棋,会不会 ?”

    一阵“叮叮啦 ”的儿童儿歌从ipad传来 ,

    迁光觉得有些无助 ,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

    别人家上司温和有礼 ,

    自家上司翘着长腿转着椅子 ,打幼儿益智小游戏 !

    在自家丢人就算了 ,现在丢人丢到外头了 ……

    她将脸埋进臂弯,狂按一顿喇叭进行发泄 ,

    许辞嘴角抽了抽 ,温佑安眸子的微微张大,好像在说 ,“不是吧 ,这都不会 ?”

    许辞点了屏幕 ,选择黑子 ,

    温佑安也不挑,选了剩下的白子,摊手请许辞先手,

    黑子落在正中 ,他听许辞问道:“刚才的话说,温先生有家人在清水镇吧 ?”

    白子连了两粒 ,

    “我父亲埋在那里 。”

    许辞下了一粒黑色 ,这一下落的极稳 ,像是有石头落了地 ,堵了白子的一端,

    “抱歉。”

    他的声音很轻 ,估计是触了别人伤处的歉吧

    但似乎又很远,好像并不是仅仅如此,

    执白子的手尖陡然一哆嗦 ,落子偏了一寸 ,

    温佑安吸了口气,拉下脸来,

    “五岁小孩都比你下的强 。”

    黑子落下 ,白子紧随其后 ,五子连成,

    ipad的屏幕上蹦出个大奖杯 ,

    细声细气冒了一句 :“你真是太棒了 !”

    这棋下的实在没意思 ,温佑安甚至不用下套 ,许辞自己就会给自己下套 ,然后钻进去 ,

    要多菜有多菜 ,比菜鸟还菜 ,

    三把下来 ,许辞被杀的片甲不留 ,

    温佑安向后一仰,“啧啧啧”的感叹,

    这人除了长得还行 ,脾气好好 ,棋不会下 ,猫也丢了 ,在山里路都找不到 ……

    他突然哽了一下,默不作声的抽走ipad ,继续他的“Bingo! ”

    导航的红点临近“清水镇”三字时 ,路开始变得坑坑洼洼 ,车坐的像是二人抬的小轿 ,

    迁光三十年老司机也颠的脸绿,堪称煎熬 ,

    “导航结束 。”

    机械女声响起 ,迁光撇着嘴转头 ,

    “下车吧 ,开不了了 。”

    她从副驾驶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

    听“沙沙”的摩擦声 ,她脚上的恨天高换成了运动鞋 ,

    温佑安看着矮了一截的迁光 ,有种不祥的预感 ……

    这种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

    一条泥泞的羊肠路拐着九曲十八弯向他们招了招手 ,

    迁光一下车就一副心梗样 ,围着爱车心疼的转圈圈 ,

    温佑安看着小白车变成棕车的惨样 ,持人道主义的说:“迁秘书,护理费可以报销 。”

    这句话简直比速效救心丸顶用 ,

    迁光的心梗样瞬间缓解了不少 ,她点点导航 ,

    “导航结束 !”

    迁光:“……”

    人工智障……

    她放大地图,有些火大的拎着小挎包走在前头 ,步子飞快 ,

    温佑安迈开长腿 ,两步赶上来 ,

    他的步子很轻 ,像鸿雁点水的掠过 ,裤腿泥点子不沾分毫,

    他回头瞥了眼艰难行进的“菜鸟 ”,

    呵,走路也不行 ,

    许辞从刚下车就一直不说话 ,可能是打击太大 ,被温佑安的五子棋虐自闭了 ,

    雾气渐起,迷迷蒙蒙,人形模糊成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温佑安突然停了步子 ,方才散漫的状态不见踪迹 ,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动物的警戒,他支起耳朵 ,

    “有声音 。”

    他的声音很小 ,几乎是气声 ,但许辞和迁光都听的真切 ,

    迷绕渺雾,兀的一声尖利,高高低低的扎耳,

    泥浆溅起,几张惨白发青的人脸从雾中出现 ,他们鼓着腮,死命的吹着唢呐 ,

    圆形孔状的纸钱飘到温安的脚边 ,浸在颤动的泥水里,

    他弯腰拾起 ,泥水污了他的素白的指尖 ,顺着骨节沥下,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水痕,

    迁光向后退开 ,为这行人腾出空间 ,

    丧葬队一身白,一口大棺被四个壮汉担着 ,眼中血红的丝丝,像是几天几夜未合过眼 ,

    那汉子瞪着迁光,血丝的眼像铜铃似的 ,几乎要从眼眶掉出来 ,

    迁光的细眉皱的能打结 ,

    这行人闷闷的踩过三人身侧 ,

    无一例外的以相同的眼神钉死这几个“外人”,

    温佑安目送这行人远远绕了大圈没了踪迹 ,手间一抹极浅的青光闪过 ,

    手间的纸钱,化作飘灰 ,从指缝间泄下 ,扬了几转,

    许辞抬手捻过几点微尘,额前碎发垂下 ,他的眸子模糊不清 ,

    气氛诡异的压抑 ,

    生死常事,倒不是觉得触霉头 ,

    只是这些人的眼神实在古怪 ,

    一声轻叹破了静,

    温佑安不语,

    叹的不知是愁,还是惋惜 ,

    当手中尘灰扬尽,他挪了步子,仍向前去 ,

    总是要走的 ,来了又往,往了又来,但无论怎样 ,步子总不能停在原地 ,

    短暂的停留做悼念吧 ,

    许辞的头回了很久 ,他望着那逝去者消失的小点,和撒了一路的纸钱 ,

    在这条泥泞的路上 ,回首伫立,望了很久很久,止步不前,

    “许先生,该走了 。”迁光拍了拍他的肩道,

    他如梦初醒般回眸 ,

    温佑安的影子在雾中已经小到几乎不见,许辞动了动唇 ,似乎想说什么 ,

    良久,他喉结滚了滚 ,

    “走吧。”

    他的指尖舒展开 ,迈步走去 ,

    原地留下带着余温的细尘 。

    在土路上徒步了近半小时 ,“清水镇”三个大现了形 ,

    历了风打雨淋,虽朽了些 ,但仍能辨清 ,

    迁光最欣慰的是,路终于平坦些 ,她从小挎包里取了化妆镜 ,理了理发型 ,梳的一丝不苟 ,胸口的珍珠胸针精致漂亮,

    进了镇 ,这种欣慰像过眼云烟,消的不见影 ,

    几十双眼直勾勾的“目送”他们 ,迁光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转头小声问道 :“这里人怎么……”

    她声音越来越小 ,温佑安的脸色凝重 ,

    他上一次回到这个地方还是去年的“渡潮”,已隔了一年多 ,

    这于司天而言 ,不过弹指一瞬 ,但这地方的变化之大,叫他几乎认不出 ,

    用一个词形容 :“死气沉沉。”

    余不下一点原先的生气 ,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不适感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别扭 ,

    是哪里呢 ?

    温佑安的影子晃了晃 ,压下不适,向迁光点头,

    “李家在哪?”

    迁光划了两下手机 ,生无可恋的把手机屏幕晾在温佑安眼前 ,

    六个黑点转了三圈 ,最后变成个“大叉 ”,

    没信号 ……

    温佑安:……

    这一刻他也体会到了对人工智障的无力感 ,

    一个镇子 ,有些太偏僻了 ……

    “问问路吧 。”

    许久未言的人说了话 ,迁光听到这样的“好主意 ”,拧着不可置信的娃娃脸道:“许先生……你认真的 ?”

    这里的人阴森森的 ,迁光举手,一脸严肃 :“我怕生 ,社恐。”

    温佑安干笑,转头寻找目标 ,

    怕生……

    当年那个拍着胸脯,炫耀自己一挑三的小姑娘是谁啊,温佑安心里想着,

    迁光原本不是现在这样的严肃脸,曾经爱笑又爱闹 ,山底下没有精怪不怕她的,

    温佑安那时候小不点,迁光总爱掐着他的脸 ,叫他喊姐姐 ,

    每次掐的他的脸蛋红通通的 ,像上了腮脂,

    于是背地里管迁光叫“金皮魔王”

    不知怎的传进了迁光的耳朵 ,她风风火火的上了山 ,反手召来水诀,给温佑安淋成落汤鸡,

    他湿嗒嗒的钻进衍羽怀里,那人一边叹气一边抽了毯子给“落汤鸡”擦干,

    “你说你惹她干嘛 ……”

    温佑安听了生起气来 ,整个人缩进毯子 ,把自己包成一个球 ,面朝墙 ,背对着人,像个汤圆 ,

    不过第二天,他就听说,迁光昨日刚下山就倒了大霉 ,遇见了个怪天 ,风和日丽的天,走着走着突然下了太阳雨 ,

    温佑安左右看看,最后目标锁定在一个小孩身上 ,

    他走过去 ,低头看着小孩,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那孩子呆傻的仰起头 ,露出缺门牙的齿 ,温佑安问道:“小孩,你知道李家在哪儿吗 ?”

    回应他的是孩子一撇嘴 ,嚎啕大哭,

    温佑安:我有这么吓人 ?

    确实吓人 ,他低垂着头 ,眼底笼下一片阴影,看着阴沉沉的 ,又尽可能扯个温和的笑脸 ,极为的不自然 ,

    在孩子的仰视角度看,就是一个砂锅脸诡笑的怪蜀黍 !

    顿时,所有人都向温佑安投来谴责的目光,

    许辞在一旁叹口气 ,蹲下来和孩子平视 ,手心里变魔术似的冒出块糖果 ,

    “别哭了。 ”

    他声音放的很软 ,几乎是哄着 ,那孩子眨巴眨巴眼,还真止了声,咂着嘴吃的香 ,

    温佑安看着孩子缺的那颗门牙 ,简直气笑了 ,

    “小孩儿,没人告你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吗?”

    那孩子哆哆嗦嗦往许辞身后一躲,伸出手指 ,像是控诉似的 ,

    “那个叔叔吓人 …”

    温佑安:……

    叔叔……我这么老 ?

    他磨了磨牙 ,矛头转向偷着乐的许辞,

    “你问啊 。”他咬牙切齿的说,

    那孩子又伸出小手 ,向西边指指,奶声奶气的说 :“那边一直走就是。”

    然后又期待的伸手要奖励 ,许辞又一摸 ,

    一颗红色的草莓糖 !

    孩子满意的攥了攥手心 ,咧开没门牙的笑脸,乐颠颠的跑开了 ,

    温佑安垮着脸 ,上挑的眼尾显着些攻击性 ,变得尖利 ,像藏芒的刀锋 ,他呵呵一笑:“这么会哄孩子。”

    于是,当迁光走在西边的道上 ,看着“真·砂锅脸·温佑安”的时候 ,有些纳闷 ,

    谁又惹这厮了……

    她有问个清楚的心思 ,却又张不开口 ,

    人在火上烤 ,一抓先烫手 ,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样 ,

    怒气上了头 ,说什么总也听不明白 ,讲道理也讲不通 ,消停消停,再去沟通,

    明理的大妖少,迁光是之一,

    这道理还是她从衍羽那里听来的 ,迁光在小安子身上琢磨了俩月 ,发现出奇的好使 ,

    她绷着严肃脸 ,余光瞥向许辞 ,目光有些复杂 ,

    一阵风来 ,纸钱似雨般洋洋洒洒,像漫天落雪,铺了满地 ,

    中式风的巨大院宅耸立,与路上见到的矮小平房不同 ,一眼便知道是大户的有钱人家 ,二尺白绫挂在房檐顶,飘的极高,似要冲上天,

    翻飞的遮遮掩掩中 ,题匾上烫金的李字落进眼中,

    看来这是李家没错了,但不巧碰了白事 ,

    这种时候不便扰人清净 ,生死疏而一瞬 ,谁也料不得 ,生时喧嚣,死时而静,总是要安息的,

    温佑安朝迁光招招手 ,示意先走 ,结果迁光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身后 ,他有些疑惑,一转头,正对上一张发青的长脸 ,

    大眼瞪小眼 ,

    温佑安:……

    “长脸”:……

    长脸上的眼珠咕噜噜的在一行人身上扫了几番 ,然后立刻咧开嘴,

    “哎呦!这是看地的人物来了 !”

    他将干巴的手掌在绸子衣裳上蹭了两下,忙不迭的伸手 ,像见到了亲人 ,

    拉住温佑安的手道:“鄙人姓李 ,李佐霖!李佐霖哈!”他重复了几遍像是怕温佑安记不住,

    温佑安眉梢挑了一下,垂下眼睑,敛去情绪,不动声色的抽回手,

    “温姓,温佑安。”他道,

    李佐霖堆了满脸的笑,瘦削的长脸挤出沟壑,听到这个“温”字,嘴角一压,像听了什么骇事,

    “唉,您是不知道,我们这也有户姓温的,”李佐霖说这话时,向东头抻长了脖子,

    又嫌弃的在鼻头前扇了扇,如闻了什么恶臭,斜睨着东头,小声对三人说道:“都知道那家有个白眼狼,从没见回来祭过祖宗,坟都不知道在哪,我听说早就荒了,断后也活该!”

    温佑安眯眼,听着李佐霖的话点了头,似乎听到了什么新奇事,

    “这也太不孝了!”他语调上扬,透着惊讶,

    李佐霖眼珠一转,立马笑成了花,“唉,就是就是,您也姓温,人和人咋就差这么多呢,”他又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哎呀,这咋能比啊……”

    “李先生,这里人多,不方便说话。”许辞打断了他的话,眉头微皱,

    李佐霖一听,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

    他们李家多是从商的,就算是祖宗留下的财富,也够他们后头十八代窝在这小地方啃半辈子的,

    但再怎么样,也有点脑子在的,他看的出来许辞脸色不悦,这话是暗的说他讲人闲话,

    看来,这许先生不喜欢听人闲话,

    李佐霖也懂得衡量,他犯不着为了讨个好,得罪一个,

    他赔上个笑脸,“唉呀,不提这不孝子了,败人心情。”

    迁光面上带笑,礼貌的鞠躬道:“那李先生,工作第一。”

    她笑未达眼底,其中不加掩饰的厌恶,

    迁光一向厌恶背后嚼舌根的人 ,不敢高声言 ,只敢在背后戳脊梁 ,

    她要赢就要个磊落,山下和精怪们打架也是,她惯看不得那些耍阴招的,

    李佐霖两手一拍,忙把人往里头领,柴火棍似的手挥挥,“别在意啊,别在意,就死了张嘴!少吃我口饭啊。”

    没人应他,温佑安神色如常,全当自己是聋子,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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