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外雪深,埋没一片长阶。
庭中院门大开,只有珠帘坠地,料想也挡不住多少寒风,更挡不住一段响彻天际的贯耳魔音。
琴音飘入竹林,惹得鸟雀展翅,没入白茫天际。
雪深路难行,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也是如此。
少年却毫无所觉,他拖着一把淌血的长刀,抬脚虚虚地踏在雪上,身后没留下半点脚印,这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轻功——“千里不留行。”
耳边的琴音已经响了三天。
“师父!”
他掀开珠帘,快步地走进去,早用内力散去满身寒气,屋内放了好几盆碳火,连床榻都镶嵌大片暖玉。
只可惜有人不大领情,碳火被泼了冷茶,早已熄灭;门户大开,寒风刀刮似的涌进屋内。
那人披着大氅斜斜靠在榻上,指尖时不时划过琴弦,见着林北,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挑起的眉头好似画笔勾勒过,少年落寞地低下头,像只没食的小狗,凑上去又叫了一句师父。
林深心想:还知道我是你师父啊。
大逆不道!
胆大包天!
连我都敢关!
林深望着院中一棵干枯的桃树,装模作样叹口气,过了半晌才轻声说:“给我泡杯茶。”声音有些嘶哑,大抵是被冷风吹出来的。
少年如蒙大赦,兴奋地转身,在红泥火炉上烧着水,顺便把大门关上,生怕躺在暖玉床榻上的林深冻着一丝半毫。
屋内的寒气被烘烤变热,林深解开大氅的衣领,开始思忖接下来的去处。
没过一会儿,少年就捧着一杯茶,乖巧地半蹲在塌前,还贴心地调好了茶温。
林深乜他一眼,这小孩平时挺乖的啊,怎的如今还敢锁他。
真是蹬鼻子上脸。
大氅被他扔在地上,林深光脚踩上去,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脚踝,上面分明系着深黑色的枷锁,二者色彩相离,分外显眼。
林深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的“乖徒儿”,用脚尖轻轻踢了下他的大腿,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我不喝,你喝。”
少年还是很听话,也不管别的,仰头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喝完,他用力攥住手中白瓷茶杯,眼睛都熬红了,抬头望着林深声带哭腔地说到:“师父,别走好不好?”
这一声问,便是铁打的心肠也舍不得面前的人伤心。
林深却只是摸了摸鼻子,转过头去:“小北,等庭间雪化,等桃树开花,我会回来的。”
顷刻间,白瓷碰地当啷响,东西应声而碎。
少年猝不及防地昏倒在地,强撑着眼皮看了林深最后一眼,眼神杂糅着伤心?失望?恐怕更有一点大难临头的害怕。
林深不敢看,心虚地俯身把晕倒的少年抱上床,心想,等师父下次回来,就真的不走了。
风雪不归人。
林深光着脚,一步一步踏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身后飞鸟尽绝,关中难得一见的大雪,埋没整座横岭。
山腰处,来时的小院早在大雪的掩盖下变成一个望不清的黑点。
他一身素白单衣,背上把平平无奇的素琴,腰间挂着黑布包裹的长剑,明明立在冰天雪地,唇角却泛着不正常的殷红。
喉间传来几声咳嗽,他吐出一口血来,染红掌心,却只是胡乱地甩在雪地上,心里又骂了句皇帝老儿,自己死了还不够,偏偏要拉着他做垫背。
哼。
林深在心里翻来覆去,把自己能想到的脏话都说了个遍,然后取下腰间的长剑,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高声开口:“咳咳,来者何人?”
身后长鞭破空而来,划过林深脚边的雪地,露出一片黑色厚土。
“拜关城,满晓丝。”
来人自报家门,声音和这关中的大雪一般寒凉,听得林深一个哆嗦。
林深抱着剑转身,入目一个身形瘦削,马尾高束的女子,一色黑裙分外惹眼。
话音刚落,她就一鞭挥来。
林深不咸不淡地睨他一眼,侧身躲过,一阵劲风扫过发梢,鞭子落在地面,留下一处三寸深的凹陷。
林深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飞身后退几步,歪头开口:“这位姑娘,我们不熟吧。”
确实不熟,林深只杀过两个姓满的人,这是家里人来报仇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林深只想赶紧跑皇宫去找到解药,好救自己的命,没有半点心情在这儿和苦主掰扯。
满晓丝收鞭而立,冷眼望着林深,一对瞳仁黑得诡异,叫人发怵。
“你灭了我家满门。”声音还是一般的冷,此时林深却开始魂游天外。
“这……小生一般不杀人,更不杀人满门。”林深苦笑,他确实只杀过两个满家人,一个是家主,一个是少主,不过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下毒害人,林深替天行道喽。
满晓丝低头沉吟片刻,面无表情地抬头:“那你可见过满家家主最小的女儿?”
林深看了眼手上干涸的血迹,苦笑道:“我冤枉啊,别说小姑娘了,我连你们家一只蚂蚁可都没杀过。”顺便在心里补充:那两个禽兽可算不得蚂蚁,更算不得人。
他话一说完,满晓丝就一甩长鞭,将武器收到腰间。
她信林深,不为别的,就为他杀了老皇帝,老皇帝是天授的人皇,这般不畏强权的英雄,想必也不屑于取一无辜稚子的性命。
况且,只一个照面。
满晓丝就明白,她赢不了这人。或者说她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会是这人的对手。
她思绪百转千回,脸上却仍旧是一片冷冰冰的表情。
满晓丝略一拱手,就转头飞身离去,面前冰冻三尺,大雪弥望,是个大荒之年,她也没时间和人掰扯,她得要找到那个小孩,否则小孩熬不过这个凛冽寒冬。
大雪直直坠下。
林深摸摸鼻子,想着这出闹剧,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么直性子的人,实在很少见了。若是他还能活着遇见她,肯定要交上这么个朋友!
他大笑几声,从兜里摸出一颗冻得梆硬的糖,扔到嘴里。俯身把染血的手掌埋到雪地上洗净,才转身继续赶路。
林深最近实在运气不佳,也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人下了降头,他这一路竟遇到了三波来路不明的杀手,好似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去向,特意来找死似的。
他刚给长剑包上黑布,路过一处深林,耳边响起一阵尖利冷笑,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霎时间竟找不到出处。
林深脸上却无半点惊慌神色,好似闲庭漫步,扔下手中长剑,在雪地上留下一处凹陷。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从背后的深林中飘出,无声无息,几乎一瞬间那人就来到了林深身旁。
林深抬手,往后一掌拍在黑影身上,耳边传来一声闷哼,他转身,低垂着脑袋,眼睛没在额上的刘海里,只露出一个精致的下巴,薄唇轻抿,单手掐住黑影的脖子。
不,现在不能叫黑影了,只是一团裹着长袍的肉块,矮小的身体在空气里死命挣扎,常年不见光的脸上布满濒临死亡的暗紫色,露出眼神里藏不住的恐惧。
过了许久,黑影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逐渐滞涩,他才松开手,把人扔在地上,笑眯眯地低头问他:“你是谁家的人?轻功好厉害啊!”
瘫倒在地上的人面色青紫,像条刚从水里来到陆上的鱼,奋力地呼吸着,脖子上一圈青紫色。他掐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地喘气,发出“嘶啊,嘶啊”的叫声,过了许久才勉强清醒过来。
林深极有耐心地重复一遍方才的问题,黑影却见他如见鬼魅,挣扎着后退几步,在雪地上留下大片的擦痕。
“嗯,我猜猜?”林深皱眉,蹲下身来,“你是小皇帝的人?”
眼前之人面白无须,身形矮小,恐怕是个老太监。他杀了小皇帝他爹,人家来寻仇也无不可。
那人好不容易捋顺了气,哑着嗓子,颤颤巍巍地开口:“陛……陛下,让我转告你,那毒……没有解药,叫你不必费心去皇宫里寻了。”
“奥。”他的确想去皇宫里找解药。
毒是他老皇帝下的,解药自然也要去皇宫里找。
老皇帝死了也想拉个垫背的,不过他死的比林深早。
要垫背也是他给林深垫背。
林深乐观地想。
他摆摆手,让这人离开,无冤无仇,林深暂时不打算杀人。
黑影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起身后退,正面仍旧对着林深,生怕这人突然反悔。
正在林深哼着小曲儿准备起身继续赶路时,却眼前一黑,双腿发软的倒在地上。
完了。
毒发了。
林深悲伤地想。
他想喝酒了。
他才替师父报完仇。
他连皇城的边都还没摸到。
他种的桃花还没来得及结果子。
他再没机会去见他那大逆不道的蠢徒弟了。
……
朦胧间,一片雪白的拂尘在他脸上扫过,林深嗤笑,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点化众生的神佛。
可龛上的神佛怎会眷顾他这样穷凶极恶的乱臣贼子?
林深要死了。
不远处的身影在雪地上逐渐模糊,那人对着皇城的方向死命奔去,迷迷糊糊地转身,却落入一片陌生的树林。
不过几个呼吸,他倒头吐出一口黑血,双目圆睁,旋即不甘不愿地倒在了林子里。
血肉以不寻常地速度腐烂融入地上深黑色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