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早该有预感的,阿玥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不该被困在这里。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也不该为这个世界所困。
即便是作为爱人的我,也合该困不住她的。
阿玥是一个很好的商人,也是一个很好的爱人。
她卖的货品,物美价廉,从不蒙骗百姓,也不胡乱涨价,甚至出资修女子学堂,向困苦的百姓施粥供米。 人人都夸她是大善人,是女菩萨转世。
只有我知道,阿玥并不喜欢旁人如此说。
“被捧得越高,摔得自然也就越惨。人们依靠想象给我镀了一层神圣的光芒,可我自是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货色。”阿玥此时倒是为众人言论头疼了,“众口烁金,我当不起,也不想当。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作之事也是普通人可为之事。儒家道,达则兼济天下。我旁的没有,只有钱。我不需要这么多,便投向需要的地方,仅此而已。”
阿玥自认没有那么伟大的普渡众生的想法,只是随心随性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倒被人有心无心地捧到了一个下不来的位置。
“人们将虚无缥缈的希望与欲望寄托在了化外莫须有的事物上,赋予它们一个名字,叫做神明。人们将神明捧到了一个高不可攀的地位,将它们塑造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满足人们对世间一切美好的想象。敬鬼神而远之,我不信鬼神之说,但其实鬼神是否存在并不重要,人们只是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寄托。所以其实真实的我是怎样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口中的、希望中的我是怎样的。”
她像是有些怅色,不单是为这件事发愁,而更像是为这个荒谬的世界感到可笑。
不过她这段话听上去既像是一番不知羞的吹嘘,又像是恨天恨地、怨天尤人的抑郁不得志者,她自也是知道,所以从不同外人说,只偶尔与我闲聊谈起。
我或许无法完全懂她,但是我尊重并信任她的一切想法。
这便要谈到阿玥作为爱人的方面了。
我不知道旁家的伴侣如何相处,是否同我们这般,毕竟前十几年的时光里我实在没有这功夫去研究这东西。可即便无物可参照,我也知道阿玥是极好的爱人。
阿玥是我关于爱的教书先生。
她从未说过这到底是什么,也从未给我什么爱的书本,只是在不自知的时候言传身教,使爱的理念一点点渗透到我的想法中。
这么一说,我倒是阿玥唯一的学生。无论是在商事上,还是情爱上。
爱是爱人。
爱人应尊重。
爱,是两个独立个体相遇生出的情感。爱是美好的,应当被尊重的。爱是自由的,不该是束缚的。相爱的双方不应因着这份爱就被束缚住,不应因着这份爱就被牵制、左右,即便是再亲密的爱人也不能替任何人决定人生。
相爱最基础的便是尊重,这是一切灵魂碰撞、思想交汇的起点。
所以阿玥尊重我,不左右我将来的道路,不愿我因她纂改自己的人生,不愿我因着她委屈难为自己,别扭歪斜地过一辈子。
爱人应信任。
信任是人与人交往的基础,在爱面前更应是坚不可摧的基石。阿玥信任我,便愿意将商铺交由我打理,愿将行商要义和盘相授,愿与我说些大逆不道的真心话。
我便也有样学样,学着更加信任阿玥。信任她的决定,信任她的理念,信任她的选择。其实,我细想之下,我对阿玥的信任,并不完全是因为爱,或许更多的是对阿玥本人的纯然信任,不过我对阿玥的爱便是生自对她本人的认可崇拜。如此说来,在我这儿这二者反倒混为一处,分不清楚了。
爱人应度人。
阿玥对我是极好的。世人多凉薄,无人会愿意为了不重要的人耗费心血,即便是善良也是有限度的。
这个道理,我也是后知后觉。
曾经我以为,阿玥记住我的喜好,费心力逗我开心,为我治伤、请教书先生,在雨夜为我点安神香,为我放烟花,只是因为阿玥是个很好的人。后来才知道,这些不仅是因为阿玥是个很好的人,更是因为阿玥爱我。
因为爱,所以愿意耗费心力,愿意亲力亲为,愿意从我的角度考虑问题,愿意与我情绪相通、与我共喜乐悲欢。阿玥或许自己都不知,只是将我的事放在心上了,便下意识地为我考虑。
爱是爱己。
其实相较于爱人,阿玥教我最多的还是爱己。不让我下跪,不让我贱称,给我为人的尊严与应有的尊重,给我分寸适当的关心与体贴,告诉我什么是真真正正地做人。
“人族既然站立行走,自是要挺直腰板,便是他人将你当四肢触地的走兽,你也不得自轻自贱,真不把自己当人了。”那时我刚来不久,阿玥便带我挑合适的料子制新衣,准备日常一应所需,“若是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做人,那便更无人将你当人看了。”
爱己首先要自尊,才能自信,而后才能自爱。而自爱的人,才能真正学会爱人。
自爱才能信任自己,信任自己的判断,信任自己的决定,再敢于付出全然的纯粹的爱给他人。
阿玥并非盲目的,被爱的冲动蒙蔽双眼,所以对我百般好,千般信任,而是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下,确认我 值得所爱才交付真心。
这并非自私刻薄,并非胆小怯懦,相反,这是一种对爱的尊重与慎重,为了对得起自己和对方的思虑妥当。在明晰利弊下仍选择交付真心,或许才是勇者所为。
阿玥同我说,人最终还是自己孤零零来到这世间,又孤零零地走。爱固然是伟大的,是魅力无穷的,可或许有的爱的存在与到来,并非是为了解决孤单与寂寞,也并非是为了相伴一生,而是为了教会你爱是什么,教会你如何爱自己。
爱应当是让大家变得更好,而非更加痛苦更加迷茫更加无措,甚至歇斯底里到以死相逼。这不是爱,这或许是恨。
我看得出,阿玥爱我,但她的人生不止有爱我。
男欢女爱太单薄,承不起她广博的灵魂。
她不应被任何事物困住,她应当永远自由。
那晚阿玥没发现我,她只是心疼我在雨夜惊醒的旧疾,只是自责自己的离去吓到了我。她未曾向我提起任何关于异世和任务相关的一切,我便也当作不知。
本以为那夜或许只是又一个噩梦,但第二日看见自己手臂上一行闪着光的“当前好感值:80%”,还是被一掌扇回了现实。
我小心地去瞧阿玥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应当是看不见我手上的那行字。
自这日起,我就可以时时看见自己的好感值变化了。
真是奇妙又悲哀。
奇妙在于,我可以亲眼看着我对阿玥的喜欢,具象化为一个个不断增长的数字;悲哀在于,我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一点点、一步步地离自己远去。
在某几个数值增长的瞬间,我竟荒谬而卑劣地生出了克制住心动与喜欢,将阿玥永远留下的想法。想法刚出来一瞬,我便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如何!如何能有这般的想法!
如何可以这般忘恩负义,这般自私自利!
我颤抖着,掐着将自己扇肿的右手,竟然感到了一丝绝望的解脱。
“阿熙。”
是阿玥。
我被吓到一抖,下意识转过身去不敢让她看到我这副悲惨又丑陋的样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她见我这样子,有些慌乱又无措,“告诉我好吗?你答应过我不瞒着我的。”
我咬咬牙,撞进她怀里,将头埋在她脖颈,不让她看见 我泛红的右脸。
“我……”我有些难以启齿。果然,我还是这么不擅长在她面前撒谎,“我只是想起了些之前的事情。”
阿玥没再接着往下问,只是温柔地抱住我,轻拍我的后背。
我眼睁睁看着手臂上的好感值从87%增至95%。
我忽然释然地笑了。
怎么可能不爱阿玥啊?如何才能克制住对阿玥的爱意啊。
她便只是看我一眼,给我一个拥抱,我的心脏都会背弃我,为她跳动。
除非心脏停跳,躯体死亡。
阿玥终归是发现了我的脸上的伤,不过也没再继续逼问下去。
她动作轻柔地给我上药,就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此时,此刻,什么狗屁系统,什么狗屁任务,什么狗屁攻略对象、宿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我清楚地、明晰地知道,阿玥爱我。
阿玥爱我。
不需要任何证明,不应受任何怀疑。
我不应为异世来的、闻所未闻的东西,不应为不知前路的未来,而怀疑起阿玥对我的爱意。
爱经不起质疑,也不应被质疑。
阿玥从来不是会为难自己、委曲求全的人,也从来不屑于惺惺作态、虚假做作的手段。她所说一切,所做一切,都是出自一颗赤红的真心。
她不是会为了什么狗屁任务而欺骗、利用他人真心的人。她的到来和离去自是有其无法言说的无奈与迫不得已。
况且,阿玥从不欠我什么的。从始至终,只有我欠她的份。从始至终,都是我欠她的。
她从来都没有义务爱我,也从来没有义务对我好。她愿意爱我,愿意对我好,便是上天给我的福报了,我又有何资格怪她。
前几日雨夜的愤懑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平和与释怀。
阿玥不日就要离开了,我不应如此折磨自己和她,我应当珍惜所剩不多的珍贵时光才是。
我应当利用接下来的日子,好好爱阿玥才是。
接下来的几日,我总是时不时黏在阿玥身边,她倒也出奇地没说任何打趣的话,而是享受着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光。
我看出,阿玥这几日愈发焦躁不安了,只有我在她身边时才能缓解几分。
她缠着要我教她画画,我问她怎么忽然想学这个了。
她说想学着,也画画我。
我自是欣然答应,没再追问下去。
我知道原因。
阿玥也不愿离开,也在不安甚至是愧疚。
手臂上的数字,就这么一天天的,增长到了99%。
或许也到她该回去的时候了。
今日的阿玥格外焦躁些,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停在我身上,在我看向她时,又慌乱地离开。
应该跟她坦白的。
我走过去,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
“阿玥,”我说着,抱住她,“我知道了。系统,任务,异世。我都知道了。那个雨夜,好感值80%的时候就知道了。”
阿玥微微发着抖。
“阿……”她声音中都带着哭腔,“阿熙。”
她只是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含糊不清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从未见过她这样。
此刻的心碎,竟是强过了那个雨夜。
“没事的,阿玥,不要自责,不要愧疚,不要不安,”我说着,收紧了怀抱,“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离开不是你的本意。我都知道的。”
这次换成我给她拭泪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眼中破碎地闪烁着痛苦。
“我自另一个世界而来,那个世界大概是这个世界发展几千年后的样子,我们一般称之为‘现代’。我在那个世界,在上大学,也就是学堂,来到这里是出于一个机缘巧合,”她渐渐平静下来,跟我解释,“我母亲生了场重病,需要巨额钱财医治。那个世界的我可谓一穷二白,即便是倾家荡产都付不起医药费。”
“所以,系统找上了我,与我做交易,我完成任务,它支付医药费。我答应了。”她轻笑了声,似是嘲弄,又像怀念,“接到任务的最初时,还不知道你的情况,便想着先用系统给我的启动资金,在这个世界站稳了脚跟,赚到了让我俩吃穿不愁、让你余生无忧的钱,再来接你。结果那日找到你,那么大的雨,你就跪在那儿,我忽然觉得,或许我来得晚了些。”
“我当时想,好感值,亲情友情如何不算?便真心将你当作弟弟照料,”她又笑了,“结果还真是,世事难料。”她说完这句,有些咬牙切齿,似有恨意,看向我时,又只剩下了温柔的爱意。
“等我发觉时,你看向我的眼神便全是纯粹克制的爱意了。”她凑上来抱我,“我早知自己一定会离开,却还是不忍看你在躲藏和思念中来回拉扯痛苦,”她苦笑了一声,“也是我自己一些卑劣的私心吧,想抓住这点短暂如烟花般绚烂的相爱。我还是找上了你,将一切扯明了。”
“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可我终究对不住你。”
“是我对不住你。”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望着她,在这分别的时刻,却还是露出笑来。
“阿玥从来没有对不住我。我宁愿阿玥轰轰烈烈地爱我一场,告诉我这世间爱到底为何物、到底是何滋味,也不愿我们终究挣扎着错过。”
有什么好愧疚的呢?
阿玥总笑我呆傻执拗,其实阿玥自己有时也看不开。
“我此生愿景,也只是阿玥可以一直开开心心、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我抚摸她的脸庞,满眼眷恋,“就像阿玥说的,有的爱并不是为了相伴一生而到来的。我爱阿玥,阿玥也爱我,便够了。”
我主动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吻。
“我爱你。”她说。
手臂上的数字缓缓变为100%。
这一刻,终于来了。
我忽地有些解脱的快然,又有些为她得偿所愿的欢欣雀跃。
“再见,阿玥。”我轻声说着。
她在我怀里一点点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