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扬身跨上马背,只听一声嘘哨,一人一马飞窜出去;随行的还有埃兰德尔;瓦涅金则在前头领路。不久之前,前锋分队撞入一群难民,他们散发着臭气,却不曾发出痛叫,塔绎拉丝的战马闻见了血味,才不至于踩着他们。三位将领到达时,兽医正为重病患者实施急救。埃兰德尔扶住其中一人的脖颈,连问:“Yheen Mego?Yheen Mego?”那人的脖颈没受力就断了,绵软地坍塌下去,流到地上,仿佛煮烂的骨头。
“振动你的铁手套,埃兰德尔!”兽医叫喊。
凯迪拉斯立刻发动魔法共振,将物质从埃兰德尔的盔甲上抖落下去。
“这就对了,谁知道那人类的动物病会不会过给精灵。”
兽医喂另一活着的女人喝了清水,并支撑她坐起身子,让她能够说出话来。女人咬字带点口音,水一下肚就死去了,连求救都不曾出口。难民中只有一个没病,他发觉精灵听得懂人类语言,不禁哭道:“魔龙摧毁了官道……我们只得跳入Sumsumgheg,求求您!求求您!我死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
埃兰德尔起身张望的时候,这男人还吃下了一小把兽医调制的咸味干菜,待他回头时,男人突然面色土黄,呕吐不止,倒头就咽了气。
“快捉住他的灵魂呀!他的灵魂哪儿去了?”一位骑士叫喊。
“躯体才是动物的真身。”兽医道,“一旦躯体死亡,灵魂就化作魔力,沉进这黄土地里。”
凯迪拉斯看着尸体身下的黄土,若有所思。
要入荒州城,必须借取四方圣地联盟所修的中河官道,即男人死前提及的那条。官道位置偏北,最北的精灵道路——桂花围篱巡逻线,与它隔着一片相当广袤的未知地域。再往北就要走上古老的宫海干道,一路通往海边。可是历史上的“四二之乱”夷平了北陆,多年来,再无精灵去过北境,那里的地形与路径自然无人知晓。如此舍近求远于大军无益,亲王这才决定硬着头皮横穿荒漠。眼下这群难民的死足以警示他,前方远比预想的更加凶险。
“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亲王询问埃兰德尔。语言专家略加思索,道:“字面上,它的含义是‘死亡’……‘死亡’和‘沙山’。”
“‘死亡沙海’?”亲王脱口而出,“吐鲁门教授在其著作中提到:‘围成死亡的沙之海,无人胆敢涉足,阻碍着中原学者对西方的探究’。……唉,为何他告诉我,那只是个传说?埃兰德尔,瓦涅金,我们必须绕过这片沙地,不能让士兵因长途跋涉而牺牲性命。”
瓦涅金的铁头盔下响起低沉的声音。“目前为止,我们的轨迹一路向东,与莱赫达推算的路线基本吻合。既然要避开死亡沙海,你就得告诉我们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让我来吧,老师傅。或许风灵会指出一条生路。”
亲王失踪了一夜。没有士兵问起他去了哪里。只要有笛音自风中传来,他们便知道他又在聆听风声。磐石精灵掌握着与风通灵的秘法,但能与风仙子说上话的,只有亲王一个。仙子揭示了怎样的灵谕,从无第三人知晓,磐石精灵信任他,他也不瞒着他们。可那夜他带去了第二位精灵,即刚刚入队的少年克莱西,回来后,他什么都没解释,只传达了八个字:
「紧随魔脉,退避湿土。」
尽管依靠着金河野马与风仙子这般得力的助手,在出征的第十一天,精灵们还是绝望地迷失了方向。这一切都要怪在魔脉头上。他们遵照灵谕,跟随地底的魔脉前进,不知几时开始,队伍里的法师觉察到异样。他们所见的魔力不过是历史残留,古战场的魔法痕迹。具体点说,那很可能是他们在血泪之战中痛失的族亲。精灵称这种现象为“鬼”,人类词典常将其翻译为“幽灵”或“鬼魂”。他们被鬼魂误导,进入荒无魔法的死地中央,恐怕再难找到存活的魔脉了。没有魔力供给的精灵如同搁浅的鱼类,其引以为傲的魔法、巫术统统成了废物。数日以来,凯迪拉斯接连派出几支小队寻找植被与水源,却无一传来回音。第十一天淡水耗尽,裂纹攀上了精灵的脸,马匹一个赛一个地苦累,但他们都不曾停歇。在此急渴之际,亲王终于同意克莱西的请命,允许他随行最后一队斥候出发。
临行前,领队埃兰德尔向亲王讨要食物和淡水。亲王的份例与士兵等同,大家伙都拿不出手,他的存量自然也见了底。同袍们听闻此事,纷纷献上干果、咸菜,小个子克莱西也默默来到参将身旁,将水袋挂在他腰边。康萨列斯位居左军,慌慌忙忙赶到时,他已出发离去了。翼将朝着大漠呼喊:
“埃兰德尔,你慢点走!小堂弟,参将兄弟,哥哥等着你!”
埃兰德尔悄声道:“不必听那武夫的胡言乱语。论岁数,他不比我年长。”
克莱西不明白这一来一回是在争论些什么。磐石精灵一有不和便将说辞稀里哗啦地倒向对方,他打心底里感到畏惧。小队即便走上错路,他也不敢出言反驳,只得拽住矮马的尾毛抗议。所幸有埃兰德尔帮他说话。参将是位明事理的上司,虽反对他随军,却从没怀疑过他能成事。磐石精灵喜爱争论,长官与兵士之间亦是如此,一两句抱怨不坏规矩,埃兰德尔也就由着他们。晌午过后,他逮着了因气出走的克莱西,开解道:成事的方式有许多,言辞只是其中一种。要想不被唱反调,就不能仰赖亲王的命令,必须用行动说服他们。
克莱西望着埃兰德尔,埃兰德尔也望着他。良久,少年蹦出一句话。“行动,走呀。我带路。”
“只有这个免谈。我们那么信任风灵,可你看,这就是祂们带的好路。”
少年说:“风灵?不,马!”
“你这矮种马晓得往哪走?”
少年点了点小马的脑袋。这匹矮种马未开灵智,做什么都傻头傻脑的,这会儿正啃着一株幼苗不放。埃兰德尔拨开幼苗周围的沙粒,果然,沙层下面掩盖着更多植被。有一刹那,他真为自己信对了人而自豪——沙丘底端,是幅不得了的景象!黄黄的沙山倾倒下去,倾倒在平原,延绵十里地。平地的远端望不到边,只有草绿的水,像一张熟睡面庞,那样安详地躺在低地。水面上漂着一层日光,清美可人。水岸边又是丛丛草滩,芦苇芒间落着白鸟。他细数过去,这片湿地共有五十余顶帐篷,外加卧在毯垫上的那些,少说也有上百名人类。这个钟头,人类都在阴凉处歇憩,没几个人神智清醒。
精灵大军渴水多日,就是冷静持重的埃兰德尔也等不了一会儿,着急忙慌地蹭下山去。这一心急,便忘了风灵的嘱咐,眼看泉水就在脚尖,他却一个后仰,漏入了深深的流沙。克莱西惊叫一声,跳上去营救。精灵的躯体十分轻盈,只怕铁靴太重,何况还有咬住参将不肯松口的马儿。克莱西气得直拍马脸。这母马中了陷阱,反倒拉上战友一同落难,她才是这场意外的罪魁祸首。
这番动静把站岗的人类引了过来。他们很快取出麻绳、木杆,合力拉出了落难者。不救也罢,一救起来,众人皆被惊得一跳。
“枯木兽,是枯木兽!”人类叫喊。
“感谢你们营救我的野马同伴,但我不是枯木兽。”埃兰德尔扶住人类,“是远西行来的磐石精灵。”
几名人类并不知道遥远的西方还有大陆,或者,他们一时间无法相信,乡音竟从一根枯木兽嘴里吐了出来。
“说来话长。烦请你们通报一声,就说帐外候着两名盟军使者。若能见到话事人,我等必有重谢。”
几名人类你望我,我望你,望不出个所以然。精灵的历史在学堂内耳熟能详,可那是二千年前的事。事到如今,学界普遍认为精灵绝种,荒漠西边是一片枯萎的大地。汉子们交头接耳,觉得他长相怪异,不像书籍所描绘的精灵族。书中的精灵皆是面若好女、彩蝶环绕,头发里藏着金子,眼泪冒着花香。细看这根枯木兽,他身着盔甲却脚步轻盈,目有神光却满面划痕,种种矛盾堆在一张不美不丑的脸上,显得似人非人。
人类总是爱热闹的,爱聚集,爱凑作一团。哪儿有一团人围着,人们必围上个三四圈,叫它水泄不通。参将与克莱西便被这样围了起来。那些人类都比克莱西高大,将他的天空挤压成钱眼般大小。
“什么东西呀?”“是人么!”“是枯木兽。”“是枯木兽!”“可他说是精灵呢。”
嘟囔声窸窸窣窣的,却都不明晰,就像那些说话的人类,一颗脑袋躲在另一颗后头,分不清哪个是谁的。
“精灵?哪有精灵哎?”后方上来另一个青年,嗓门不大,语气很急。
“显然不是这里。”埃兰德尔戏谑道,“精灵都死绝了,我怎会是精灵呢?”
青年急忙蹿上跟前,见到他们的尖耳朵、他们胸前的灵髓宝石,不住雀跃起来:“啊哈,是真的,都是真的!大好消息呀。咩,咩,精灵们,来,这儿来!”
今天是吐鲁门失去家园的第三十九天。几个月前,他还头戴象征智慧的方巾,在大陆中央最负盛名的希恩学院任教。他所教的科目涵盖巫法、草药、语言,平时不怎么离开学堂,对于魔龙南下的消息,他知道得不比学生们早。灾难说来就来。一个深秋的夜晚,北天亮起闪电之光,飓风持续了一夜。一家三口堵死门窗,未见沙尘进屋,便打消疑虑睡下了。第二日他起早赶课,街上灰蒙蒙的,看不清远处的路,摸黑步行好一段距离,惊恐才迟迟地追赶到他:街头散落着砖瓦与死人,北半城建筑莫名不见了身影,回头,只见自家房上卧着一条黑色巨怪。现今回想起来,这突如其来的龙灾仍旧恍若噩梦。
那之后是冗长的占领与谈判。人生六十年,吐鲁门的经历比大部分老百姓丰富得多,可大事发生时他仍感到那么地不真实。人们花费数十个世纪建造的城池毁于一旦,魔龙只要动动脚趾,这些小人就会遭受灭顶之灾。按理说他该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可他还是每日到岗,妻儿也按时出工,门口的面饼摊子还是五钱三张。直到十字棕联合会的介入带来了联盟大军,事态骤然恶化,魔龙彻底抛弃理智,愤怒的女王一口魔火,将北半城的地基轰飞上天。即便如此,吐鲁门一家也没有选择逃亡。后来,南半城陷落,他们又迁去靠近莽原地带的外城暂住。与他们同一批的难民原定在外城等待,随时准备回家,可他们寄望的盟军接连失利。败仗真正来临时,没有盟友通知难民营,他们疏散不及,只得靠双脚逃跑。所幸,魔龙的目标并非杀戮;而不幸的是,巨兽截断了荒州城赖以为生的中河官道。
他们无处可逃,只得迈向西南方,迈入古老的沙漠。沙山旱海曾是祖先的家园,而后先民垒起石墙,将“绿洲之心”奉于高台,享受它创造的丰饶与和平。如今城池崩塌、法宝失落,多数难民死于涉入沙漠的头三天里。他们早已忘却,祖先是如何运用智慧和双手与沙漠两相博弈。
吐鲁门年事已高,但体魄还算硬朗。他所担忧的是瘪瘪的水袋和空空的行囊。夫妻二人接济了好些个伤病人员,都是小伤小病,没药吃才要了命的。夜半,吐鲁门长吁短叹,这荒地太恶,纵是神医来了也不顶用。老妻笑他道,那些精灵呢,这会儿可不知哪去了吧?吐鲁门看向西方。二十年前,那支旅队称,他们来自远西一片辽阔的草原,要么那只是一场幻梦,要么那地方早已毁灭,因为沙山的西边还是沙山,荒芜的西边尽是荒芜。
意外发生在一个午后。正午时分热气最重,帐篷底下,患者叫苦连天。吐鲁门忙着拆换棉布,却见儿子跟着两名士兵冲撞进来,其中一位绿袍银甲,另一位侍童模样。二人均手持利器,其精致程度非马贼可比,在这炎热天里,周身泌散着阴凉气息,甚是反常。
这身行头的人儿,这副神仙的气概,吐鲁门一辈子也不会忘怀。老人难得打起了磕巴:“哎,唉,嗳!埃兰德尔!”
精灵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警惕。
“抱歉,我听不懂。我只会听讲简单的中河官话。”
吐鲁门愣住片刻,神情转为了然。
“埃兰德尔,你定还是记得我的。你记得四十岁的我,可我今年已经六十有五啦。”
克莱西十分确信,这根皱皮拉耷的人类讲了一段精灵的语言。他所讲的,与东郡方言还捎有不同,反与圣树民族的文法类似。站得笔挺的埃兰德尔顿时软和下来,他认出了吐鲁门,一时间百感交集,道:“教授啊,您怎生大变模样!原来是为战火所害。我方才不知礼数,埃兰德尔向您道歉。”
吐鲁门呵呵乐着,“战火?非噫,改变我的非伤非病,只是衰老罢了。”
“这太令人担心了。才二十个春秋,您就老成一棵榕树。未来的岁月,叫您怎么过?”
“二十个春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把我的人生比作太阳年,秋季就这么过去了。长寿的榕树尚有终日,我的终日也不远了。”
“现在可不是丧气的时候。”
“死亡是人类的朋友。每个人的人生中,都要与它打几次照面。谈论一位朋友并不算丧气。”
吐鲁门拍了拍参将的手。以参将的年纪,做他祖父也是绰绰有余。而他却像参将的祖父似的,劝慰着一个孩子。
“再说,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好伙伴。埃兰德尔,你会撞入我们营地绝非偶然。你的族人和战友一定在这附近。”
埃兰德尔肯定了他的猜测。
“实不相瞒,我军的确在这附近。他们迷途多日,怕是正在等我,等得苦了。”
“唉。”老教授不再多言,只闻叹息。妻儿蹲在他的身侧,席下还有几名病患。这些人中,不知听懂对话的能有几成。
埃兰德尔思索再三,解下了战马腹边的布包:“教授,我估摸你急用食水,这是我与小弟仅剩的粮草,请您务必收下。”
吐鲁门摆手推辞,“维生之物,当然得自己留着,何况带着兄弟。”
可埃兰德尔没让他把话说完。参将哧地拉开绳结,包口油然冒出一缕药草的清香。一支气味胜过千言万语,教授登时愣了,捻起一搓碎叶送入嘴中。
“沙芋叶!”他露出了独属于希恩巫医的变色舌头。
埃兰德尔点头,“自打金河平原遭到灰烬化,我们种的沙芋就比其他主粮多得多。从前不种,是因为野马不能多食,所以我大致记得,它对动物有着神奇的功效。”
“真是帮了大忙了。病患们正需要它呢。”吐鲁门边嚼着药草,送了几搓到妻子的手中去。
“能挽救性命,是我埃兰德尔的荣幸。只是可怜这一百好几号乡亲,您一人加上我一袋,终归救不了所有。”
“唉。”吐鲁门闭上双眼。
“若我归队顺利,不出几日,会有大军到此。我的族亲将带来巫医与补给,届时别说沙芋叶,就是盐与药草也应有尽有。”
“你劝得了我,埃兰德尔,可我说了不算。”
“他们敬重您。”
“这里不是学院,一介老朽没法替旁人做主。”
“埃兰德尔不想拜托您说服他们。”参将双手扶在吐鲁门肩上,“沙漠何其凶险,精灵若不进驻绿洲,您的家园就会失去最后一支援军。分享绿洲已是必然,我听命行事,处境不比您简单。我只求您,告诉他们我族的好,让他们悉心等待,接受精灵的恩惠。若因害怕反生误会,误会又生动乱,那么苦的才是人类。您绝不应受那般的苦。”
吐鲁门念叨着“好、好”,目光落在埃兰德尔留下的布包,和里面那小小一堆细碎的沙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