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一人身披蓑衣,戴着斗笠,朝前方亮着灯光的客栈走去。
店小二正将桌上的油渍擦拭干净,想着此时已是深夜,店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客人,客栈又处于这偏僻的西夷山之中,怕是今夜不会有客人再前来了。
显然,他的想法错了。
“砰。”门被打开了。
屋外的风雨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烛火在跳动。
店小二与几个客人闻声看去,有人踏门而入。从身形看,是个高高壮壮的男人。
店小二摆出揽客时的一贯笑容,小跑着去迎接新客人:“客官,请......”
话未完,门又被悄无声息的关上了。
店小二的笑容僵在脸上。
此人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斗笠蓑衣都掺杂着水滴,裤子上的泥泞都快过膝,想必是赶路人,风雨夜寻地方来歇脚的。
灯光昏暗,来人又戴着斗笠低着头,看不清相貌。
这人迟迟不发一言,竟使得整个屋内都寂静下来,确切的说,从他进屋那刻就已经开始了。
“雨夜漫漫,想讨杯热酒喝。”他开了口。
声音悠扬有力,听着像是位壮年郎。
店小二嘴角上扬些,笑着应道:“咱们这就属酒最多,客官想要哪种?”
“上最好的。”
“好嘞,客官请您先入座,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给您热。”
店小二嘴上爽快,实际上他却怀疑一个赶路人,买得起最好的酒吗?老板娘在他刚来时教导过他,他们客栈虽说偏僻客少,价钱还比外面还要贵些,可这经过的大多是武林人士,不可小瞧他们。但在这待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到什么武功绝世的高人,那些歇脚的侠士大多也不富贵,也看不出和他这样的人有多大不同。
赶路人找了个位置歇下来,喝着桌上杯中刚倒的热茶,迎上对面其他客人的目光。
那几个客人皆是江湖中的闲散人士,目光敏锐,觉察出此人的不同。其中一名老练的侠士赵勇更是看出,这人可不是简单的赶路人。
练过武功的人,在个个细节中都与普通人有着明显的差异,他刚刚的一举一动,动作干脆没有一丝多余,必是练武之人,可惜伪装了外表,却还是遗漏了内在。
赶路人对上赵勇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赵勇看清了那人的眼睛,饱含笑意,却毫无亲近之意。
“客官,这是您要的酒,人称碧海天,喝了之后心胸开阔,志存高远啊。”店小二端着酒小跑上前。
赶路人刚要伸手接过,小二却拿开了。
他轻笑一声,带着笑容疑惑地看着店小二。
“客官,这酒要一百两。”
“你是觉得,我没钱付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客官您看上去……着实不像,我们这小本生意,也不能做亏本买卖啊…..”
“哦?”赶路人端起手中的茶杯端详着,说“这样啊。”
“那不知是否有幸见见你们老板?”
店小二有些发愣,这人现在要见老板,难道他真能付得起一百两?真是什么富贵之人?
赶路人见店小二迟迟没有动作,抬眼看他。
像是在跟他说:你怎么还不去?
“听说这位客官要见我?”
这下不用叫了,店小二心里舒了口气。这也算缓解了现下的境地,可他又担心起来,要是这位公子真是位有钱人,那他岂不是得罪了他,这样一来,自己也要被老板娘责怪,这月的月钱怕是没有了。
老板娘从楼梯上缓缓而至,一身艳色,却不显的庸俗,头发在脑后高高盘起,额前的刘海朝一边抚过,看上去干练爽利。
“客官不知,我店里有个规矩,酒从不卖给无名人,既不知你姓名,也要摘下斗笠让我们看看你相貌啊。”
老板娘走过店小二,扫了他一眼,小二连忙低头,躲在她身后。两人来到赶路人面前。
“这次是我家小二有眼不识泰山,也是我教导有过,竟养成他狗眼看人低的脾性,我李镜桃在此给您赔个不是。”
紧接着,她抓起店小二的耳朵将他拖到前面来。
“我错啦,我错啦,求您收手。”店小二疼的嗷嗷叫唤。
李镜桃更使劲地揪他的耳朵:“你对谁说错呢?”
“对这位大哥,对这位大哥。”李镜桃手一松,店小二滑倒在地,哭喊道,“大哥,原谅小的吧,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以后再也不以貌取人了。”
赶路人沉思一会儿,说道:“我并不怪你。毕竟谁都难免会以貌取人,只是有些人并未显现出来罢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一茬已经过去了。
李镜桃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很快回过神来,坐在赶路人旁边的椅子上。
“既如此,这位兄弟可还要买酒喝?”
“自然要买。”
“好!我刚刚说了,我家的酒可不卖无名人。还请兄弟向我告诉你的身份。”
赶路人摘去斗笠,脱去蓑衣,环视着周围人,笑道:“这下,可以卖给我酒了吧。”
在座的人都以为这赶路人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壮汉而已,可又有谁能想到,此人看着也就十七八岁,五官挺立,穿着脏乱的衣服也抵挡不了他身上的华贵气,哪是什么雨天赶路的壮汉,分明就是个俊朗的少年郎。
他们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背着一把剑。
赵勇也看着这位小兄弟。
果然。
李镜桃观察桌上的蓑衣,发现尺寸比他的身形还要大出不少,内侧还绑了几层皮革,所以显得体格高大。
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形呢?
李镜桃抬头看向此人,打了个响指,应道:“当然!”
少年的眼睛动了动。
店小二认为受到指示,连忙将刚才的酒端上来,谄笑道:“大哥,这碧海天还热乎着呢,若是觉得不够热,小的再去热一遍。”
少年用手触摸坛身,和善的看着小二,笑着说:“温度正好。”
他起身,举起酒坛,对众人喊道:“今日这坛酒,我请大家了。”
在座的人一阵轰动。
少年从腰带下掏出一张银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百两。
李镜桃接过银票塞进袖子里,招呼店小二:“把酒分给大家,再给这位小兄弟准备客房,费用免了。”
“小兄弟,前面是我的人让你受了委屈,这房费就当作赔礼了,以后若是遇到难事,只要你开口,我会尽全力助你。”
“那便多谢了。”
李镜桃离开上楼了,小二留着继续打扫。旁边的几个武林人士看完了这一场,也解了闷,打算回各自的客房。
赵勇跟随他们回了自己的客房,细想着刚刚的事。
这也算是由“以貌取人”发生的闹剧,好在老板娘明事理,小兄弟性格豪爽也没计较什么。刚刚他请众人的酒,真不愧碧海天这一称号,那入嘴的滋味,他到现在还在回味。
可奇怪的,就是这小兄弟。
雨天的赶路人,隐瞒自己的身形,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的那把剑。
在别人注意他与他展现出的不同的相貌时,赵勇则是注意到他身后的那把剑,这把剑透着淡淡的微红色,如同夕阳照耀着一般。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残瑟。
赵勇离开客房,走下楼,周围并无他人,唯有少年还坐在那里,见到他前来,并不惊讶。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赵勇握紧拳头,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把剑,便是残瑟吧。”
“这位大哥真是好眼光。”少年站起,抱拳行礼,目光微动。
赵勇继续说道:“残瑟这剑,乃是剑七客之一的剑如流水钟遥虚所寻,他座下的弟子只有其小弟子得其真传,想必你就是钟老的小弟子。”
“在下正是。”少年微微伏身。
他便是钟遥虚的真传弟子,钟际,字无际。
原来是钟遥虚的弟子,武林人士都知晓,鼎鼎大名的剑七客中,七位剑士个个剑法高超,各有异同,而钟遥虚在其中最为年长,年轻时一剑闻名于江湖,传闻他的剑法柔如流水,又凶如湍流,几招之间,难以捉摸,毫无破绽,可比及天下第一,可就是这样的江湖高手,正值顶峰却突然隐居,杳无音信,只听说他收了几个弟子传授剑法,几十年过去,他的弟子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却无一人及他当年风范,若要听到他的消息,也只能从江湖流言与他的弟子口中得知了。
“既是钟老的弟子,为何要故意隐瞒身形,装成雨天赶路的壮汉?不免有些奇怪了吧。”
钟无际解释道:“我并非故意隐瞒,着实有难言之隐,况且我也只是隐瞒了身形而已,此次没想到大哥看出我的身份,也请替我隐瞒。”
“既然你有难言之隐,我定会帮你隐瞒,告辞了。”
“不知大哥名讳?”
“赵勇。”
“钟无际。”
钟无际看着赵勇离开,盯着杯中的茶水。
这位大哥的确眼尖,不过并不是他要等的人。
他要等的人,还没来。
注: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出自唐朝 白居易 《暮江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