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四年八月癸丑。
山野,圆月高挂,
漆黑苍穹上嵌着些许模糊白色光点,闪着零星幽幽冷光,似鬼火,死寂中透着诡谲。
寒风掠过,田间树上簌簌作响,无边空寂,撕扯着黑夜。
我听到,山中不时传来空灵叫声,那可能是山猫,又或是狐狸,还有……鹧鸪?
我从迷蒙中轻眨开眼。
锦衾,罗帐。
我无奈地叹气,原来又是梦。
原来还是没能回去……
“小姐,您醒啦?”泣露轻手轻脚地帮我拉开帐帘,在一旁忙活着系帘子。
“泣露,现在是哪一年?”
“靖和十五年啊。”泣露凑近我,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又做梦了?午睡也做梦?”
我冲她笑笑:“春困秋乏,或许正因为是白日酣睡,做的梦才这样离奇吧。”
她伺候我起身,要给我换衣裳。
“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这样回答。
“小姐睡了午觉,发髻都乱了,等下我重新给你梳一下。”
“好。”
泣露准备间,我坐在窗前,见院子里的水缸中盛着太阳,波光粼粼,浮光似跃金,这一切,都好像梦一样,真实又虚幻。
不真实是对的,因为我从来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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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立秋,夏日还未消退,是没有冷风的,野外呼啸着的,也许都是阴风。
我背着已经冰冷僵硬的兄长颤抖着走在崎岖的山野上。
我带着面纱,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了,却依旧嗅到一股腐臭的、夹杂着烧焦草木灰和潮湿的木头的气味。
就是这里了。
乱葬岗上白骨处处,杂草丛生,数不清的土丘上歪歪扭扭地插着墓碑木牌,远处野狗“咯吱咯吱”地啃食着腐尸。
一生为官清廉正直,为民祈福,舍命为民求粮,受百姓爱戴,最后染瘟疫而死……
他只是个县令,但他也实在不该长眠在这样的地方。
只是,我实在没办法了,外面早已被铁蹄踏破,魍魉横行,处处豺狼虎豹,各方势力分裂割据,加之家中清贫,乱世之中,栖身在此处,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他应该……不会怪我的。
我埋头挖了一处浅坑,等到将哥哥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周遭已经黑漆漆一片了,或许是挖得太入神,竟丝毫没有察觉。
“你清贫了一辈子,到了这个时候,也总要有样东西傍身才行。”
我将身上的首饰摘下,它们都有些斑驳了。
我小心翼翼地捧到他胸前。
“我身上也就这些值钱的东西,就当作是陪葬吧,你……好梦。”
望了片刻,鼻头狠狠一酸,我眼前已经朦胧得很,渐渐看不清他,也已不忍再看。
好累,我拾起铁锹,一点一点地,眼看着他被潮湿又阴冷的泥土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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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晴云转乌,忽地响起一阵闷雷。
细雨忽至,“啪嗒啪嗒”地落在窗棂上,淅淅沥沥地侵染着窗沿、花丛。
泣露有一下没一下地、小心地轻抚着我的长发,“明天就是秋猎了,下午刚好无事,要不要多试几个花样的发髻,挑个时兴又好看的?”
第三次了,自来到这里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秋猎了,只不过,允百官携女眷亲属,这还是头一回。
从前听人说,秋猎上每一次都要见到各类形形色色的人,无论好看的难看的,倾盖如故的,大失所望的,这些男男女女个个都金贵得很,得罪了哪个都会惹来祸端,这样大的场面,在从前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
不对,谁稀罕见?处处与人周旋,我哪有那么多心眼儿够与他们斗?
虽说如今的卫家并无我真正的亲人,可到这儿两年以来,他们待我都很好,我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从前未有过的热闹。
若因我触了谁的逆鳞,而致卫家上下百口人遭殃,我便是遭万剐千刀也不足以补偿。
“照往常就好。”我听着一旁金银碰撞的稀里哗啦声,“我不会骑射,也不出风头,不过就是坐在看台上喝茶瞧热闹,打扮得那么好看做什么?”
“那看台上也是百卉千葩,个个争奇斗艳的,我知小姐不是庸俗之人,但也不该显得过于清高倨傲——这个好看!”
她一边说一边忙活着,拣起那些金钗细和,一个又一个地在我头上比划来比划去。
我重重地打了个哈欠。
泣露轻笑:“刚醒又困,白天睡这么多,夜里还睡得着吗?”
“夜里睡不着,白日才嗜睡。”
“午间总多梦,梦又离奇,真能睡得安稳?”
我发觉话头已经陷入无尽的死循环,干脆蛮不讲理道,“管他黑天白夜,睡舒坦了就是。”
我也许真的急了,后来才反应过来,这话连阴阳万象都颠倒了。
泣露的手灵巧的很,说话间,她已为我梳好了头,正捧着首饰任我挑。
“小姐您瞧,梳了百合髻,您挑挑……”
“大小姐,琅玕阁的锄药来了!说请您去看看小公子!”
我被侍女吓得一抖,一支步摇“哐当”掉在地上,断了一串流苏。
“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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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暝之中,我直起身来,恹恹地望着眼前这片土地——它看上去与我脚下踩着的没有两样,只是深埋其中的,是我的血亲。
不知我脚下踩着的,又是谁的骨肉至亲,也不知我的骨肉至亲,将来会被谁踩在脚下。
我愣了愣,依旧决定为哥哥立个木碑。
一个人,生前身后,什么都可以抛下,却如何也不能丢了姓名,那是自我。
我拾起铲子,踉跄着朝不远处的枯树跌去。
霎时间,内里封存已久的木尘刹时间扬于半空,露出被蝼蚁啃食殆尽的腐朽内心。
我砍下去,见尘埃和虫豸簌簌落下,尘灰飘在夜幕里,像云雾,迷了双眼。
枯木倒塌,算不上轰然。
我看着空心的树干,又一次陷入沉默。
挣扎许久,那只握着刻刀的手,终于落下。
“朽木不可雕也。”
男人的声音响起。
怕是幻听了,我迟疑着停下动作,静默着等待后话。
寂静——
我又挥下手臂。
“我说了,朽木不——”
那声音有些空灵,不过不重要了,因为它戛然而止了。
我溘然转身,刀尖直指向前,将刀上木屑挥出一条直线,堪比墨斗弹线。
只是,眼前人模模糊糊,近于透明,似乎……是幻影?
我抽出手揉揉眼睛。
是个男子,很年轻,长身玉立,墨发雪衣,青丝随意凌乱地搭在肩头,右耳坠着一个翠玉耳铛,看起来比他更为真切,他手中挑着一盏明灯,灯中罩的却并非明火,似是一团蓝绿火焰凌空跳动着,周遭的一切光景,皆随着他手中的火焰跳跃着,除了他,俨然如故。
他面容清俊中夹杂着几分妖异,带着一抹苦笑,看上去不像是纯粹的中原人。
我将刀尖凑近他几分:“你是何人?”
见他近趋于透明的下半身……或者说不确定存不存在的下半身,我总觉得措辞不够恰当:“你是何方妖孽,是人是鬼?又要做什么?”
那“幻影”沉默良久,夜太暗,他柔白的身影甚至有些泛光,我却看得清他的样貌和神情。
他面上闪过一瞬失望。
接着他苦笑地望向我:“我大抵是个鬼了。”
“大抵?你连自己是个什么也辨不清吗?”
他没有顾及我的质问,只淡淡地问:“你不怕鬼吗?”
“怕?我倒是还希望往后能有鬼多陪我说说话。”
我看向兄长的坟。
趁我不备,他的视线似乎飘向我挽发的玉簪。
“你兄长的名字该刻在石碑上,石可破而不可夺坚,不会被消磨,刻在一把铲子就能锤断的木头上,能存留多久?”
“说得轻巧,荒郊野岭,我去何处找石碑?”
轰——
他不知从何处捧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像鬼斧神工一般。他径直丢在地上,周遭卷起半人高的沙尘,我不禁连打了三个喷嚏。
天爷啊,这究竟是个什么神通!
见我目瞪口呆,他浅笑着俯下身来,顺过我手中的短刃。
虚无的,透明的,触摸不到的。
像是一阵轻风,就这样卷走了一把刀。
他飘渺的身影矮了下去,我只看得见他的上半身,像个乌龟一样缩下去,配上那张如玉的脸,诡异又好笑。
短刃挥舞着,石碑上渐渐现出隽秀的小隶——
“卫昭之墓”。
“你知道我兄长的名字?”
“不止如此。”他不看我,寻常道:“我也知道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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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浮上云端,火焰般滚滚漂动。
我那弟弟又读书读躁了,亲爹亲娘管过太多次,也懒得再管他,下人们也只好找我这个长姐去磨磨他的气性了。
我不愿麻烦别人招待,便吩咐锄药带我从角门进了琅玕阁。
尚未入室,就听到少年在里面喊叫,噼里啪啦的……好像还砸上东西了?
我快步走进去,掀帘入室,见一地狼藉,他正捧着一个花瓶,想要往地上摔去。
“那是前朝旧物,你将它砸了,是想好拿什么来赔了吗?”
卫朝看向我愣了片刻,哆哆嗦嗦地将花瓶放下:“姐姐……”
我在他的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倒是识相,赶忙拖来木椅放到我身下,示意我就坐。
人还没长开,小小的一个,才到我胸口处。
我不好拂他的面子,也就顺势坐下,木椅很名贵,透着淡淡檀香。
“今日你在学堂上将纸团扔到学究头上,被抓住了还死不认账,学究要你背千字文,你背着背着混上了三字经,还自若到以为别人浑然不知……”
卫朝将双臂叠放在桌上,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小脑袋往上一托,小脸儿瞬时堆起来,像座小肉山,很是可爱。
我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挪到他对面,戳了戳他的脸蛋儿。
“说话。”
“千字文先生已经念叨太多遍了,他不烦我都烦透了。”
他见我不说话,生硬地冲我笑笑。
我也笑笑:“你还不是照样背不过?”
他站起来,似乎想要俯视我,只可惜个子太小,只能撇着小嘴睨着我。
“人又不靠千字文治国理政,科举也不考百家姓弟子规,背这些有什么用?既然要成大业,怎么能拘泥于这些文章?”
闻言,我凑近他:“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圆照之象,务先博观。你知不知道?”
“成大功立大业,靠的不是一时心急,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多少人年至古稀耄耋才有所作为,你一个垂髫小儿,眼光倒是高的很,连千字文都看不上也背不过,谈何做文章?又何敢妄论朝政?”
吹胡子瞪眼睛地望着我。
我点点他的额头。
“你无非就是给自己不愿读书有顽皮淘气开脱罢了,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明日,去给先生道歉。”
听到我这样说,卫朝猛地抬起头,大声驳道:“明日不是秋猎吗?为何还要去学堂!”
我站起身来,已经走到门口,却见屏风后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端庄素雅。
她对我笑笑,接着眼神如箭,射向不远处的卫朝。
“秋猎与你何干?何时说了要带你去?先生罚你的文章,你抄完了吗?”
一道小小的身影霎时从我身前越过,像个小狸奴一样。
“那为什么阿姐可以去?”
“因为你阿姐比你乖,比你懂事,不会闯祸,也比你识进退。”
他依旧不死心:“我不露面也行,可以……”
“可以躲进我的披风里不出来?小登徒子!”我玩笑着拍拍他的头。
他的心思被拆穿,恼羞成怒地跳起来反击。
母亲见状,上前抱起他,安抚一会儿后,又将他递给下人:“已经申时了,该用晚膳了,闹腾这么久,也不知道饿!”
我看着那挂着扭曲表情的小脑袋渐行渐远,又忍俊不禁了。
“阿檎。”
“母亲?”
她抓起我的手,我感受着那干燥又光滑的触感,心中总是温热安心。
“豫章王世子今日入京,明日秋猎,他也会上围场,到时候,你可以……多瞧他几眼。”
“母亲,以后我与他大概会日日相见,而且日日不只是相见,围猎场匆匆一眼,什么也留不下,何必留意?到时别人怕还要以为是我不自量力,一心想攀高枝儿。”
“怎么能这么说,本就早有婚约,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不过是看几眼未来夫婿合不合眼缘儿,我看哪个敢说闲话。”
两年来,家中提及我与豫章王世子的婚约不下二十次,我虽素未与他谋面,却也渐渐地在这些唠叨里失了兴趣。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回握住她的手,陪她走在回正厅的路上。
两年来,我的心绪变了许多,也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
渐渐地,我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执着过先前回去的打算了,在这里,总觉得安心的不像样。
我大概必须承认,勾着我回到乱世的信念只有已经逝去的兄长,可吸引我留在这里的,却也不只是这个时代里的谁。
也正是如此,每每我再回忆起过去和哥哥在乱世中相依为命的日子,总是心如绞痛,那若隐若无的执念,如利刃,总是无意识地狠狠刺向我,疼过了,又忘记,再想起,再忘记……
循环往复着,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雨后,石板上坑坑洼洼积攒了些许雨水,被脚步荡起阵阵微波。
黄昏余光穿透树影,斑驳地映在雨地上,熠熠生辉,青石砖上冷莹莹一片,似碎玉,又似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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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鬼刻完了石碑,站起身来,将短刀重新递回我手里。
依旧是那样轻飘飘的,像风一样。
他没有回答,却反问我:“今天是何年何月,又是何日?”
“鬼知道这些做什么?想要挑个黄道吉日投胎还魂吗?”
他平静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如平湖秋月,淡淡的,却格外明亮。
“戊戌年八月癸丑。”
我被他盯得发怵,撇过头去。
听到了鬼清脆的笑。
不想再理他,我沉默着搬起刻好的石碑,好重,我摇摇晃晃的将它立在兄长坟前,然后蹲坐在坟前,一下又一下地、小心地,抚摸着石碑上的名字。
我感受着那些凹陷和凸起,想起小时候兄长教我在雪地里用树枝写字。
鬼在我身后,我总觉得他盯着我身上的哪样东西,可惜,我不会将任何东西给一个鬼魂。
“戊戌年八月癸丑…的确是个好日子。”
“今日得见姑娘,真是有幸。”
“替你刻了碑,不回头看看我吗?也不愿道声谢吗?”
“我吓到你了吗?”
即便对方是鬼,我这样似乎也很无礼,只是……人间的事情太多,我不愿与阴冥再有瓜葛。
过了片刻,风掠过我的长发,我被拂了眼睛——我发觉,那是我的头发。
我摸向那半挽的发髻,它散落了,束发的玉簪也不见踪迹。
我在夜幕里垂头寻找,什么都看不清楚,才发觉前方少了些光亮。
在地上摸到了发簪,它蒙尘了。
我想到方才还见那鬼灯笼里微弱的光芒,还是没忍住抬起了头。
那只鬼不见了,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更是飞快。
我又陪兄长坐了一会儿,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迷迷糊糊回家时,天已经快要亮了,我累得紧,倒头便入了梦乡。
梦中,我身处虚空之中,周遭静谧一片,无鸟鸣兽叫,无小儿夜啼,万籁俱寂,茫茫黑暗之中,唯有我一人,茕茕孑立。
我发觉自己身上散发着微光,只是点点,却足以照亮半步前路,我便也随着自己的微光,亦步亦趋着。
不知何时,我眼前——确切来说,大概相隔百步有余,现出一个光点,同我一样,极其微弱,我向着那个光点的方向走着,两个端点连接成一条细弱的光线。
极轻,极淡,似流星在夜幕中的一瞬停留。
我不停追逐着,脚步快起来,而后渐渐小步跑起来,可每当我以为即将触碰到时,那个光点又不知不觉间与我拉开百步距离。
像是穿针的细线,无论怎样翻折弯曲,它还是那样长,不会凭空增减,可它却就在那里,牵扯着我的心。
我听到了鹧鸪的鸣叫,它由虚无变得真实,我睁开眼,发觉自己裹在锦衾玉帛里,成了前朝卫相的女儿。
我的样貌变了,名字却没有变,似乎回到鸿蒙之初,又像回到桑梓之处,说不清也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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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快起来梳妆了!”
是泣露的声音,仿佛从深渊中迸发出来,在四面八方中回荡一番,最后清晰地落在耳边。
我又从睡梦中惊醒。
虽说夜长梦多,但这却是我第一次梦到两年前来到这里的经历。
“呀!”
泣露掀开我的帐子,惊呼一声。
我睁开眼,发觉好像有些天旋地转。
我的头在床尾,整个人旋了半圈,一床枕横衾乱。
泣露扶我起身,我顺势轻扭了一下脖子。
嘶……落枕了。
坐在妆镜前,泣露习惯性地扶了扶我的头。
“啊!”
听见我惊呼一声,她歉意地笑笑:“对不住,小姐您别动了,我……我动就行……”
我老实坐着,感到后背一阵发热,太阳大概是很刺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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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向湿润的大地。
豫章王府,青年身着藏青长袍,袖口紧箍着一对细纹护腕,漫不经心地抽出一支竹箭,搭弓上弦,长弓拉至极限,瞧上去却丝毫不费力气,竹箭尾端细羽缓缓飘落至他肩头,似一夜狂风骤雨过后石墙上粘连的零星白槐,在初霁的朝阳下,透着宜人的幽香。
刹那间,箭矢以不可阻挡之势划破半空,没金饮羽。
箭羽伴着风声从他肩上抖落,浸湿在脚下积雨的浅坑里,再不见踪迹。
那青年面无表情,剑眉星目长长勾起,却不见起伏。
下一瞬,长箭却好似顿时失了力,半路垂下来,无声地没入草地。
“真没想到。”另一个青年上前,勾住他的肩膀:“多年不见,你怎么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谢椋不动声色,他收起长弓,轻一扭头,嘴角小幅度地勾了勾:“江南柔情似水,不像京城凛冽,我光顾着游山玩水,许久没有拿过弓了。”
说着,他微微搭上桓颐的手:“自然不比太子殿下勤学苦练……瞧这茧子。”
桓颐狐疑地凑近他: “少在这儿拍马屁了,到底是骡子是马,待会儿围猎场上不就见分晓了?我不信你当着未婚妻的面儿,还能让箭矢半道崩殂,那将来岳丈岳母该如何看你?又如何对你满意?”
闻言,谢椋垂着头,反复摸索着长弓上缠绕的麻绳,半晌,他才面无表情道:“殿下说的是——在杭州待了那么多年,也许久没见过盛京繁景了,不知殿下,可愿意与我一同纵马前去猎场,顺便给我讲讲京师风光?”
“好!”桓颐爽朗地笑起来:“正好,这许多年不见,孤也正想与你沿途叙叙旧!”
雨后,路上还有些泥泞,空气中拌着湿润的青草的气味,就着些许凉意,灌入鼻腔,清晨的困意瞬时消散,涌上一阵醍醐灌顶之感。
谢椋和桓颐一同乘马漫步:“东街那边的蜜饯摊子还在吗?我记得小时候你大清早偷跑出宫,硬要拉着我去买那家的樱桃脯。”
“两年前就没了,不知是搬走了还是因为别的,总归是没了。”
谢椋浅叹一口气:“还真是想念那个时候。”
“是啊,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我不便写信,你离京时曾答应我给我传信,哈,也许是路途遥远,皆被弄丢了,没能传来京城……”
因今日秋猎,街上百姓较平日少了些许,不知是因周遭静寂,抑或是内心如平湖,二人似乎都只能听到彼此的马蹄声,一下又一下,缓慢又清脆。
桓颐望着他,却没有得到眼神回应,只有耳边传来那低沉的嗓音: “殿下,我并非有意,只是母亲病重,我实在无暇顾及其他,还望殿下海涵。”
二人皆沉寂着,桓颐发现身旁人的马总是慢上半步,即便他有心停留,那人也不会追赶。
“谢椋,你好像变了许多,孤喜欢从前的你。”
那人笑笑:“殿下说笑了,您上次见到的是幼时的臣,要论起从前……殿下没有见过从前的臣,谈何喜欢?”
他嘴上客气着,却总让人觉出几分刻薄来。
“谢椋,你越发放肆了。”
“臣……啊!”谢椋听到身后马车的响声,那马车似乎有些不受控,车夫也只顾着直喊退开,他见状轻呼一声,猛地一拽缰绳,身下的马突然跃过桓颐,只闻耳边传来阵阵嘶鸣,便在惯性下向前狂奔了几十步,直至几乎将一行人甩出八千里,才将将躲开了马车的横冲直撞。
飞黄被死死勒住,前蹄腾空,伴着又一声嘶吼,谢椋连人带马一同后仰,不过一瞬,又稳稳落地。
他转头看去,一行马车似乎也恢复如常,只是……他将太子甩开了,真是罪过。
身为人臣,怎可越君而行,他只好待在远处,静侯桓颐赶上来。
“哗啦哗啦——”
他听到马车上木头碰撞和车帘晃动的声音,又想起此次秋猎有贵女参加,似乎明白了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女眷,他自诩不是什么登徒浪子,不会随便盯着别家姑娘看,就算隔着车帘也不会……
“公子。”
有个姑娘在他耳边轻唤。
谢椋突然想起他那个整日神神叨叨不知所云的母亲告诉他——
“随随便便看别人摸别人是很猥琐的行为,你不能做;但若别人有求于你,你也绝不能坐视不理,因为助人为乐是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美德。”
“公子,方才是我家的马受了惊,冲撞了公子,实在对不住,公子可有伤到?”
他被拉回神思,说话的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打扮得简单又体面,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
“我无事,只是你们家小姐要多加小心。”
谢椋隐约见丫头身后端坐着一个女子,她坐的笔直,头也摆得很正,好像一直在目视前方……她不累吗?
车内昏暗,又有车帘遮挡,只能看清轮廓,但只是如此,便看出应该是个美人,可若是看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又似乎是个假人。
“多谢公子体谅,我们就先走了……泣露,不要将整个头露在外面,灌一肚子凉风,回去又要难受,”
前两句听上去端庄优雅得很,后面几句虽听不真切,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虽然依旧没动弹,但她会说话,看来不是假人。
他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心中不禁思绪万千,丝丝散乱飘在空中,东零西落。
“刚刚可与你那未婚妻聊了什么?”
不经意间,桓颐已经追了上来,戏谑地凑到他身旁。
谢椋奇怪: “什么未婚妻?”
太子露出一副“少给孤装傻”的表情:“方才在你身旁停了片刻的,是相府卫家的马车,丞相卫聿的女儿,卫檎,可不就是你的未婚妻?”
谢椋皱着眉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殿下可与她接触过?臣心中有一疑惑。”
“我只在宴上见过几面,没与她说过话,怕是帮不了你……”
“她……能动弹吗?”
桓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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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嘶——”
我突然打了个喷嚏,又不慎扭到了脖子,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痛得晕头转向,耳边阵阵嗡鸣。
这一路的破事儿,还有完没完了。
一气之下,我抓起手炉就要往脖子上贴,泣露眼疾手快地拽住我的手腕:“这可使不得啊小姐!烫伤落疤可是一辈子的事,就先忍一忍,好不好?”
她说着,拿了靠枕放在我脖颈后,轻扶着我的头让我靠上去。
“还有些路途,小姐先歇歇。”
我不想为难她,加之现在这样的确不难受,便抿着嘴,顺从地合上眼。
我并不困乏,反倒心中砰砰直跳,似有心弦拨转,喉间心底腾起一阵轻痒,我听着风声拍打竹帘的响声,却总觉得不平静。
分明无所想,为何心有波澜?
但是脖子真的很痛,我无力分出精力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泣露轻声唤我,我掀起竹帘环顾着,人很多,但都是你来我往地客气着,说是热闹,却也实在不像热闹的样子。
不过,前世今生,我都未曾见过这般场景,可现下见了,心中却也没能掀起半分悸动,我无动于衷,任由母亲牵着我,同她一起走上看台。
“卫大姑娘都这么大了?”
“真是钟灵毓秀,生得玲珑剔透的。”
“真不愧是卫相的女儿,年纪轻轻,便有了她父亲的风度,实在难得!”
我不方便扭动脖颈,却又不能只让母亲一人应对,只好僵笑着,脑袋带动整个上半身一起晃动,像个在疾风中不停摇曳的稻草人。
“诸位抬爱了。”
“听闻柳家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今后也要多学学才是。”
“相貌不过是皮囊,姐姐才情斐然,才是人中之凤。”
不知道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不过看别人的反应,礼行得大些,似乎更显家风淳朴。
那我便不给自己凭添忧虑了。
这些王公贵族的寻欢之宴,我先前从未奢望过,即便如今正身处其中,也无心好奇,只就着身旁的咿咿呀呀咽下点心和茶水。
不知不觉间,已是云淡风轻过午天。
雁过长空,影沉寒水,若干阴影在空中盘旋,我靠着座椅,见盛阳之下,透过薄帐,半盏茶杯中漂浮着雁影,像七零八落的秋叶。
也许是无意之中吃得有些饱,困意慢慢袭来,我依旧保持着坐姿,靠着围栏缓缓合眼,不再理会周遭的呼声与喝彩。
突然!
“咻——”的一声。
翎声乍起,由远及近,箭矢几乎擦着我的耳边而过,削下鬓边一缕青丝,迅疾如风,朝着空中行雁追去。
我的衣裙上散落了几根头发。
母亲拉着我离开围栏,我忽地睁开眼,另一支箭又从我眼前旋过。
睫毛上粘了点点箭羽,像迷雾。
我心中余悸化为怒意,转身朝向看台下方:“是哪个……呃!”
叮——
瞳孔骤缩。
我对上一双眼,如平湖秋月,又似乎隐匿着万丈深渊,清澈而透明,平静,又妖异。
时间好像定格在这一瞬,这一刻似乎像一生一样漫长,不知何时,我眼前又浮上另一张泛着柔光的,有些许透明的脸。
它们意外地,重合了!
“太子殿下射下飞雁了!“
“恭贺太子殿下!此乃丰收吉祥之兆!”
这些声音好像浮在天上,我是凡人,天上的事我自然无权顾及……
是他。
是乱葬岗上的那只鬼。
这会是真的吗?
十分不合时宜地,我回了神,那张重合的脸消散了,再也捕捉不住,只余下空荡荡的鬼影。
我再顾不上礼数,横冲直撞地跑向围栏,我甚至觉得整个看台都被我的动作带动晃了三晃,我不断寻觅着,寻觅着那个藏青色的身影。
周遭一片欢声笑语,我却只觉得万籁俱寂,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无色的,唯一的色彩,是那一抹藏青。
终于,我找到了他,可他已经纵马离开了我的视野,我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坚持着一个执念,竭力地去看向他。
“咔——”我听到脖颈发出的声音,那里传来一阵剧痛,我跌下座位,摔在地上,在沉入黑暗前,耳边传来母亲和泣露的呼唤。
---
黑暗中,我见那道光线曲折了几分,我急切地向前走着,而后小跑起来,那条线偏移了轨道,形成一个微微圆润的弧形。
我和对面的光点距离近了些,一心只想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只是脚步越来越沉重,带动着呼吸也困难起来,我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缺氧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终于咳了出来。
“泣露姐姐,我阿姐醒了,快叫母亲!”
“啊……是!”
脚步声愈来愈远。
我醒来,见一个孩子趴在我身上,正将耳朵贴在我胸腔上,感受着它的起伏。
“阿朝,你……”
“嘘——”他将肉嘟嘟的手指贴在我唇上。
哗啦一声,帐帘被母亲拉开,窝在我身上的小团子便敏捷地滚到滚到一旁,与我并躺着。
“来人,把这碍事的小东西给我抱走!”
我又听到了卫朝渐渐远去的哭闹声。
母亲将手贴在我额上,而后又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好阿檎,现下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没什么感觉……母亲,我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你脖子上有伤,虽说入了秋,可午时太阳太大,总是容易受暑气,已经找了大夫医治,既然自己觉得没什么不适,那大抵是无碍了。”
我点了点头。
“对了。”
“嗯?”
“你昏迷后,世子将你抱出看台时,你一直紧紧搂着他,上了马车也不肯放……也就是你们有婚约,要换做别人,那是万万不可的。”
我:……
“世子?可是与太子殿下一同射雁的那位?可是穿的藏青色的衣裳?”
母亲只顾着垂头摸索着我的手:“嗯,正是豫章王次子谢椋,不过那雁倒是太子一人射下的,世子射偏了。”
我附和着点点头,但这不重要,我不在乎那雁是谁射下的,我只想知道,那谢椋和那只鬼究竟有何关系,倘若他便是那只鬼,那我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是不是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是不是……可以回到原点了?
可惜,我实在贪恋着太平的日子,早已不愿回到原点了。
“母亲,世子回京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本不是世子,他生母也没有名分,先前随着他母亲一同在杭州府住着,去年今日,他母亲病逝,在京城的兄长又坠马而亡,家中无栋梁,豫章王这才将他接回来。”
“那……他和他母亲在杭州,靠什么营生?”
母亲想了想:“靠什么营生?大抵是靠他爹供给吧,虽说没有名分,却也到底是又些情分的。”
母亲凑近我,用气声小心翼翼地补充:“不过听说他的生母很不寻常,说话做事都疯疯癫癫的,总说自己是什么……千年以后来的。”
“人生一场不过百年,千年一过,连黄土渣子都不剩了,哪有这么邪门儿的事?”
听见这话,我顿时瞪大了眼睛。
若是当真如此,那谢椋便必然知情,也极有可能会些“巫蛊之术”,若是他使了旁门左道将我带到这里,便也自然又方法解我心中疑虑。
今日是他生母的忌日,豫章王府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烧香祈福,可谢椋不见得不会。
今夜若是能见他祭奠生母,不但能弄清来龙去脉,还能抓住他的把柄,将来再坏也能防着些;若没能见到,便当是见见未来夫君真容……左右也不亏。
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是笃定,笃定他不是墨守成规的人,笃定他敢触逆鳞。
房内寂静片刻,屋外月色如银,月如弯钩,光华宛若缟素,洋洋洒洒地透过门窗,香炉里钻出几缕细烟,由几案飘至床边,已然轻淡许多。
我想见他,现在就想,比午时在看台上还要强烈得多。
“母亲,我困了,想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也好,这也快要亥时了,我也就不打扰你了,我会让人看好阿朝,不让他来扰你清眠。”
靠在枕上,我向她颔首。
听到母亲远去,我悄悄地撑起身,朝帐外轻唤:“泣露!”
“小姐,何事?”
“附耳过来。”
她凑近我,我在她耳边嘟囔了几句,她立刻神色慌张地躲开。
“这怎么能行!若是被发现……”
我正色地看向她:“你放心,我会小心,就算此事败露,多少银子我替你垫,多少板子我替你挨,我就是磕死在父母门前,也绝不会让你掉一根头发丝儿!”
“我向天起誓。”
她心跳得好快,沉甸甸地砸在空荡的房间里,是那般动人心魄。
她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
“为了小姐,我愿意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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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遍地,树影婆娑。
更鼓声遥遥传来,又渐渐远去,乱云悄然掠过,露出恬淡的月影,垂柳映下院中斑驳罔两,凄凄凉风吹过,树影止不住地摇曳,风中似有虫吟,混杂着马厩里不时的咈哧声,给寂寥无声的夜凭添几分热闹。
谢椋独坐在柳下,周遭围起迷雾,月色映在他脸上,半分清朗,半分诡谲。
他面前摆着一个木盒,手边零落着几个半满的琉璃瓶子,还有一个被他捏着瓶颈摇摇晃晃。
“也不知道你现在如何了?你逃出这个地方了吗?得到你想要的了吗?还是说,已经回家了?”
他轻声笑笑:“我过得还凑合,这几日父亲接我回京,盛京繁华,不愁吃穿用度,但是有个坏消息,他不准人祭你。”
“不过也无妨,你不喜欢热闹,以后就在这里陪你喝酒了,你肯定会嫌挤吧?那也没办法了,将就一下吧。”
好像真的有什么人同他对话一般。
“不会有人发现的,我在这一片散了迷香……你制的那种,但凡有人想迈进来,那也就别想再踏出去了。”
咳咳——
“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咳——
女子细软的咳嗽声混着树枝摇曳的声响悠悠传来,冲散了他心中迷雾,渐渐清晰起来。
谢椋顿住,他屏息竖耳,尽力撇去一切声响,方才微微转头:“谁?”
无人应答。
“夜闯豫章王府,阁下翻墙的功夫不错,可若不愿现身,我便要……嗯?”
树影乱抖,摇下片片秋叶,正值黑夜,它红得并不真切。
谢椋垂头望着身前的树影,只见一个纤瘦匀称的身影,伴着柳枝的摇曳,缓缓拉长。
他痴痴地伸出手,仿佛触手可及。
那个影子先是变长,而后消失,最后停留在谢椋头顶,那月光被遮挡住,漆黑一片。
谢椋回眸,见到眼前人,瞳孔微颤。
“卫姑娘?”
卫檎摇摇晃晃地从迷雾中现身,似是受迷香影响,她脚步虚浮,眼神迷离,眼看着便要朝着谢椋倾去。
谢椋顾及礼数,只来得及拽住她的袖子,卫檎却控制不住身子,直直地靠向他。
月影下,二人融为一体,缠绵悱恻。
“你……”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谢椋不解地看着眼前人朦胧涣散的双眸:“什么?”
他小心翼翼道:“卫姑娘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卫檎没有回答,只抓住他的手臂,小声啜泣起来。
“对不起……那夜没有同你道谢……我不想回去……”
哭的大声了些。
“我不想再提心吊胆了……”
哭得断断续续。
她泪汪汪的眼睛凝望着谢椋: “如果一定要我回去……能不能让哥哥来……我和他换……”
像是发出朦胧不清的梦呓。
“对…对不起……”
谢椋放轻声音:“你抬头看看我,看我是谁。”
卫檎听到他的话,缓慢地抬起头,眯着眼睛,不知是否在端详。
半晌,她吐出一个字:“鬼。”
谢椋知道,这是中了毒的迹象,照常理说,她今夜便要命丧于此。
可若明日天亮,丞相府派人寻找,见自家小姐魂归西天,两家尚未结亲便已结怨,那将来京城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要换人了。
只是现在已经宵禁了,她是如何闯进来的?又是为何闯进来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贸然翻墙闯入男子家中……
他抬手摸了摸她在他脖颈上留下的抓痕,这已是第二次越界了……
算了。
他想起母亲说的:在这个时代,虽是薄薄一张纸,婚约就是能当铁盾使。
谢椋给卫檎喂了解药,轻轻将她放倒,盖上自己的外袍。
解药要一个时辰才起效,为防有人察觉,他干脆靠着柳树,让卫檎枕在他身后,在他看不到却能听到她呼吸的地方。
柳树已不再翠青,细弱的枝干两侧,一边清醒,一边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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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柳萧萧,飞星冉冉。
我悠悠转醒。
“你醒了?”
我还有些头痛: “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他笑笑:“你回了话,我自然知道。”
我看不见他,但能想象到,他大概是在调笑我。
“我虽不知你为何来此,也不知你对我说的那番不知所云的话有何深意,但至少,你我尚未成婚,我不能毁你清誉。”
他想了想,补充道:“你自己也不能。”
我浑身酥麻,扶着树站起身,一把将外袍蒙在他头上。
“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
他扯下外袍,冷笑着直视我:“卫姑娘此言就太过荒谬了,难不成是我逼着你从墙头上翻过来的?”
“那夜,在乱葬岗上,我葬了我兄长。”我躬下身,期冀地望着他的眼睛:“你在我身后叫我,后来又替我为兄长刻了石碑,你忘记了?”
我试图从那口平湖中寻到几分波澜。
“想起来了吗?”
片刻,他嗤笑: “你我就算要追根溯源,也不过往回追几个时辰,我初入京城,这些苦短情长,难道不是姑娘幻想而来?”
“当真不知?”
“不敢欺瞒,不过我还是劝卫姑娘自重,想来你我成婚大抵也不过这几个月了,你想见我,倒也不必如此急迫。”
我觉得可笑:“如此说来,这还是我贪恋你了?”
“我并无此意。”
一想到一路“翻山越岭”而来,非但没问清楚状况,还差点儿被人下毒害死,虽是活了下来,又被下了逐客令,我便有些气急败坏。
“世子爷要祭生母,就想办法风风光光地祭,偷偷摸摸地,还要下毒防着所有人,算什么坦荡君子。”
他面不改色: “我称不上君子,倒是卫姑娘,可谓是实实在在的梁上君子。”
我不顾他的寒碜,活动了一下筋骨,便抵着身下碎石,攀到了墙头,正欲一跃而下时,他却叫住了我。
“为何说我是鬼?”
他扭过头,月色已经消失了,黑漆漆一片,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在望着我。
“世上没有鬼。”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跳了下去。
天已有些蒙蒙泛亮,我一路奔回相府,偷偷从角门墙头翻入自己的小院儿,一溜烟儿钻进房门。
泣露正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泣露?”
她抬起头,露出一脸泪痕。
“小姐……”
我冲她笑笑,安慰道:“没事了,我见到他了,也没有被人发现。”
“可世子爷他……”
“放心,他不会说出去的。”我定了定语气:“他敢说,我就与他挣个鱼死网破。”
泣露将自己裹成个粽子,抬眼望着我:“小姐可问出什么了?”
我不答话,只将她往里头一推,自己躺在外侧,与她并躺着。
我拍了拍她的额头:“不准再问了,快睡吧。”
说来奇怪泣露的呼吸声很是平缓,那该是很催眠的,可我却如何也睡不着,只得透过帘帐的缝隙放空自己,通宵达旦。
次日……确切来说,该是当日,豫章王府带了聘礼上门,说是来提亲的。
我坐在厅堂里,困得很,只能强撑着,不时抬眼看看那人,而后又移开目光。
他眼下泛着些许青黑,同样是一夜未眠,我扑了胡粉,倒该是比他光鲜亮丽些的。
确认了这些,我又满足了几分,至少事到如今,我还尚未落得下风,这时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好奇他,甚至有一点点,期待那孟冬时分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