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意浓盛,春潮澎湃,街道公园的灌木与乔木一齐迎来花期,高低错落,深深浅浅,接力一般地卯着劲开花。八中操场的围墙铺满一整面的蔷薇,花开如瀑,晚自习下课,许多学生在花下拿手机偷偷拍照。
一阵风过,梧桐大道上落叶纷飞,不一会儿就堆满了路面。正是树木换叶的季节,各班违纪的学生会被罚去梧桐大道扫落叶。这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淘气的学生们总是要等玩够了才开始动工。她们在落叶堆里追逐嬉戏甚至跳舞,在一阵风起落叶纷纷而下的时候兴奋尖叫。葛怡薇和尹淅川两个违纪积极分子往往在梧桐大道不期而遇,然后举着扫把互相追杀。
告白似乎成了这个春天的潮流,还是说,其实每个春天,都是欣欣然的恋爱的季节。颜丛总是不经意间在天台上、花坛边、教学楼的某个转角撞见少女少男成双成对的身影。
蒙蒙更新了签名,在这个春天,花事密集,情事密谋,心事密语。
生活渐渐规律起来,像是一趟有着固定班次的列车,咣当咣当朝着太阳往前跑。上课、下课、考试、做题,休息时间里天南海北的闲聊,和小羊一起去食堂吃饭,晚自习结束潮水一般涌向校门口的人流,有时候颜丛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她好像,还是那个穿着校服上下学的高中生。
但又会在那么一两个时刻里,猛然察觉到,成长这回事。
比如去油印室印制试卷,从一开始的青涩笨拙到现在的驾轻就熟,看着庞大的机器飞快地吐出一张张试卷,然后抱着印制好的试卷回办公室,路上不断有迎面而来的学生叫着“颜老师好”。
比如在学校的便利店碰到班上的学生,会很自然地拿过她的东西一起结账,在对方感动感激的眼神里摆摆手说没关系,别在意,其实心里骄傲地翘起了小尾巴,我也长成她们眼中帅气的大人了呢。
期待着每一个发薪日,随着心情更新手机挂件,周末和朋友聚餐逛街,在网上买回各种小饰品装饰自己的房间,这些,都是长大成人自由又快乐的微小瞬间。
天气晴好,课外活动课,小羊约上颜丛一起到操场打羽毛球,活动活动身体。不一会儿周边就围满了学生,自动分成两个阵营为各自的老师加油,甚至互相放起了狠话。都是高一的学生,明明只和高二的学生差一岁,可颜丛觉得这些高一的学生无论是面庞也好还是言行也好,通通透露着稚气。
有小羊的学生想和小羊打,颜丛下场休息,让出了位置,坐在一边观战。她扎起了马尾,穿着休闲的卫衣、牛仔裤、系带的白球鞋,坐在学生堆中,比起老师更像是学姐。旁边的代茜偷偷地举起自己的电话手表,拍了一张颜丛的侧影。
从第一天进校开始,代茜就对新来的英语老师展现出极大的热情,理由很简单,她是个颜控,颜丛恰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代茜仍旧记得初见那天颜丛带给她的震撼,无论是干净的白衬衫,还是柔软的蓝色毛衣,亦或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时发丝上跳跃的初春阳光,一切都历历在目。老师写完名字转过身对大家温柔一笑,代茜捂着自己的胸口久久不能平复。
代茜从小追星,真情实感,真金白银,漂洋过海,翻山越岭。一年前,代茜从小升初一路追到初升高的一个糊团小爱豆突然官宣圈外一般男士然后火速退团生子,代茜被伤透了心,退圈销户散尽周边发誓自此不爱。许是上苍垂怜,又或是追星路上还有尘缘未了,在进教室见到颜丛的第一眼,就那第一眼,代茜吧唧一下,垂直入坑。
自此,代茜的书包里只有英语作业,回回上课积极举手,不会也举手,开始以非凡地热情投入到英语学习中,不仅自己学,还拉动周边同学一起学,甚至用奶茶和谷子收买了班上几个英语好的同学连夜成立小颜老师数据组,专门负责打投,考出高分,早日送老师走花路。
“颜老师,颜老师!”葛怡薇跑了过来,拉起地上的颜丛,“你过来和我们打吧。”
高二就在旁边的球场,凌笳葭正弯腰系鞋带,做上场准备。颜丛看见是凌笳葭,眉头一皱,扭头就走,被葛怡薇拦住。
“我才不跟她打呢,听说她上次把人打得半死。”颜丛摇了摇头。
凌笳葭笑着看了她一眼,递过来球拍,“我分人的好吧?”
颜丛接过球拍,语气凶狠,“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专业的,你最好手下留情!”
两个人上了场,站好位,凌笳葭发球,羽毛球在空中抛出高高的弧线,没了往日凌厉如箭的速度,一路稳定又温和,颜丛往后退了两步,挥拍把球打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双方似乎已经养成了默契,互相地配合对方,球迟迟没有落地。
高二一班的其他同学在一边观战,随着球的方向而左右摆头。
“班长今天.......怎么这么温柔啊?”
“对啊,打球就打球,她一直笑眯眯的怎么回事?”
“大概是绝对强者将弱者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不屑之笑吧!”
“人情世故人情世故,毕竟对方是老师,总得照顾一下不是?”
“什么呀,你们都猜错了!”一个胸有成竹的自信声音响起,“这不还清楚吗?很明显她这样是因为她喜欢.......”
“喜欢什么?”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声音的发出者——正在吃冰淇淋的葛怡薇。
葛怡薇舔舔了嘴角,脑子里火花四溅差点宕机,支支吾吾的,“是因为她喜欢......她喜欢英语!她想做英语课代表!”
赵朝熙恍然大悟,“对噢,难怪之前晏昱走后就一直是班长在帮着颜老师收作业发作业,我以为是出于责任,没想到是出于热爱!”
“哼,”旁边有人不屑地发出阴恻恻的冷笑,“做梦吧她。”
此人,正是一直在旁边摩拳擦掌随时等待着凌笳葭下场然后取而代之的代茜。
没错,纵然凌笳葭在学校声望颇高追随者甚众,连代茜最好的朋友小杉都已沦陷,将其视作精神偶像还把照片打印出来贴在桌上督促自己学习。但一众为凌笳葭的个人魅力折服而俯首称臣的后辈中,有一人高高地昂起了头颅,迎风而立,一脸不屑,她,就是代茜。
两人的过节得追溯到初中时代,那时,两人同在江渝八中初中部就读,凌笳葭初二,代茜初一。初中部与高中部是两个独立的校区,当时,凌笳葭担任着初中部学生会会长,同时兼任学校风纪委员会会长,凌笳葭从小个高腿长,才初二就蹿到了一米七,在一众还在吃干脆面集小卡的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威压十足,铁腕之下人人臣服。
中学二年级,是一个危险的年纪,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在这个年纪里留下一点黑历史,凌笳葭也不例外。那时的凌笳葭,远不如现在悠然从容,那时的她看《大秦帝国》,看《大汉天子》,看《康熙王朝》,一腔热血熊熊燃烧。学生会竞选那天,十四岁的凌笳葭站在主席台上,激情澎湃地发表竞选宣言,用了一溜的“我们要把八中建立成.......”的排比句,最后结尾,讲稿一扔,双手朝前往桌上一撑,用狮子般的目光看住台下的全校师生,眉毛微微上挑,神情不无倨傲地说道,“以上种种,我凌笳葭向大家保证说到做到。不用怀疑,我姓凌,学校是我家开的。”
事后,凌笳葭的秘书团把凌笳葭的这一句“我姓凌,学校是我家开的”加粗加黑印成了竞选海报的catch phrase。
这一幕,是如今的凌笳葭想起会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程度。
凌会长上台后颁布的第一条规定就是禁止学生入校携带手机,其实校方早就要求过这一点,但学生们还是会偷偷地带,老师们精力有限管住这头管不住那头,时间一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二少女凌笳葭新官上任三把火,铁了心要压下这股不正之风,开始带着风纪委员们四处巡查。而追星人代茜,手机就是她的命,她推活在手机里。据不完全统计,凌笳葭曾在小花园、天台、厕所、实验室、食堂、宿舍楼等多种场合共缴获代茜八个手机。
直到今天,那八个手机还在初中部学生会的保险箱里锁着,一想到这,代茜心里就隐隐作痛,盯着远处的凌笳葭,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球场上,颜丛叫了暂停,下场喝水,把手里的球拍递给了代茜,叫代茜去打。颜丛早看见代茜蹲在这边看得目不转睛,似乎一脸痴迷,还握紧了拳头跃跃欲试的模样。
代茜没有拒绝,捏紧了球拍,一步一步走向球场,似乎听到身后响起了壮烈的BGM。她站定,隔着球网与凌笳葭对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代茜感到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一股怒火正在自己的头顶熊熊燃烧,是时候做个了结了。她把这些年的愤怒与仇恨都集中在自己的右臂,把不甘与屈辱都化作致命一击,用力挥拍,那颗如同复仇号角的羽毛球在空中抛出高高的弧线——
“触网,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