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山峦的腹中诞生,迤逦的霞光细碎地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潢湶河,是黎村的母亲河。
他们都说潢湶河像母亲,万般柔情地流淌过贫瘠的土地,哺育着傍水而依的人们,可河流明明是汹涌的,湍急的,看不出半分柔情。
周芯蹲在河边,柔嫩的柳枝随风拂过他与常人相比格外苍白无力的面庞,他的两只细弱的手臂自然地垂在两侧,也和柳枝一样,指尖上下浮动着,与湿软的地面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如溺水的人在水面沉浮。
他想下水,却不会游泳,也没有人教他游泳,于是他就蹲在河边看着。
他想,如果哪天他要死了,一定要死在河里,就像游子死在母亲的怀里。
“周老大,村长叫你!!!快上来!在那蹲着屙屎呢!?”
有人远远地在河坝上叫他,他仿佛没听见一样,只是默默把头低下去,过长的刘海盖住他的眉眼,衬着苍白的肤色,无端生出一种回南天般阴郁潮湿的气质。
不想去就装听不见,跟鸵鸟一样。
“我草你妈的娘娘腔,装听不见是吧?”
刚才叫他的人气急败坏地跑下来拽他的胳膊,像抓一只小鸡仔一样,毫不费力地将人拖走了。
周芯被拽得踉踉跄跄地走,光看着就狼狈得不行,可他也不出声,沉默得像个死人,别人骂他,侮辱他,看不起他,更甚者拿石头砸他,他也只是把两片干涸缺血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紧紧的一条直线,像一根紧绷的弦,看似坚不可挡,实际不堪一击。
黎村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周家的废物老大。
他觉得他们说的很对,打心底里的认同,听的时候低眉顺眼得连眼睫毛都不会颤动一下,可当他们说,就是因为他没了爹才这么窝囊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地把拳头攥紧,长长的指甲深深地陷进去肉里,直到感受到与内心相当的痛楚了,他才抬起头,对他们怯怯地一笑,表示赞同。
于是鄙夷他的人内心更是鄙夷。
偶尔也有可怜他的人,他们对他的同情在于,路过每一场针对他的霸凌都会加快步伐,不敢迟疑一步,也不会多看一眼。
如此,便是对他极大的厚待。
与他窝囊的性格相反,他的母亲是个极其强势的女人,如果对仙女的标准就是不沾人间烟火的话,他妈也能算得上是一个仙女:她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点亏。
但村里的人却不叫她仙女,而叫她泼妇。
可她不做泼妇怎么护得了她的废物儿子。
在周芯眼里,李英莲就是仙女,可她依旧把他当废物。
“你.他.妈地发什么愣呢?傅先生问你话你.他.妈听不见吗!?”
周芯这才如梦惊醒般,抬头飞快地看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一眼。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天地之间不再是蒙蒙的一层微光,村长的屋子是整个黎村最敞亮的屋子,可即使从窗外透过来的光有多炽白明亮,也比不上面前的男人的眼神。
赤露的,炙热的,毫不掩饰的,甚至是锋利的,打量的目光。
周芯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赶忙收回了目光,把原本就驼着的背压得更低了一点,长长的刘海就像他的避难所一样,为那双怯懦的眼睛寻找庇护。
“不好意思……傅先生,我没注意……”
周芯的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显得突出,但就是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场景里,他的声音就像一根游走的线一样纤细,透出他这个年龄段独有的少年的清脆,可口音又带有南方的黏糯,组合起来显得格外地……讨人喜欢。
也许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傅纪年,恐怕谁也不会对着周芯的一句话陶醉般鉴赏出这么一大段矫情的文字。
“你叫什么名字?”
傅纪年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金丝边的眼镜框为他含笑的桃花眼修饰出几分近乎没有的友善,或者说是伪善更为适合。
站在他隔壁的村长和村支部们闻言都诧异地互相几目相望着,在诡异的气氛中张了张嘴后又欲言又止地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我叫周芯”
少年头更低了,傅纪年盯着他头顶小小的发旋,嘴角又上扬了一点,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摩擦了三下。
“哦,你就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文凭的学生”
周芯闻言像猫咪应激般弹了一下脊背,又好像生生压制下来一样,从喉咙里挤出平稳的声音。
“是的”
“是这样的,我想在黎村建一个小学,你就来当这个小学唯一的老师,怎么样,周同学?”
傅纪年预判般伸出手掌在空气中往下压了压,屋子里的一众人本来已经冲到嘴边的话一下就都咽下进肚子里去了。
“我吗?我,我不可以的。”
周芯本来垂在两侧的双手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紧紧地攥住了自己单薄的衣摆,他说得磕磕绊绊的,语气下却有种异样的笃定。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觉得你可以的,周老师”
傅纪年依旧笑着,他换了一种称呼,可话里话外的,比起温暖的鼓励却更像是蛇吐着信子般阴冷的威胁。
他向周芯走近了一点,弯着腰,在少年单薄得纸片一样的臂膀上拍了拍。
“话说,你真的成年了吗?小周老师。”
周芯不明白更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戏谑和调侃,他猜疑着对方的心思,越是深思越是感到惊恐和恶心,离对方最近的脖子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肠子好像在打结,而胃里则是一阵翻江倒海。
“你怎么了,周同学,是身体不舒服吗?”
傅纪年混迹情场多年,极其懂得进退,他看出了周芯的抵触,所以十分绅士地和周芯拉开了安全的距离。
退一步后他又看周芯似乎确实很难受,就挥挥手想让他身后的人把周芯移出去休息一下,结果在移动的过程中,不知道是谁把周密被冷汗浸湿的刘海给捋开了,把那张苍白的脸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中。
傅纪年本来已经开始在听那些终于从诡异的气氛中脱离出来的村干部们争先恐后地七嘴八舌了,在思绪飘飞时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捂着肚子被人抬走的周芯。
只一眼,就像是无数次回眸匆匆地倒退到这一刻,傅纪年被钉在原地,神思恍惚,仿佛深深陷入了某段沉寂在大脑多年的回忆。
怎么会突然想起他呢?
明明一点都不像。
不过是阿猫阿狗罢了。
他怎么配?
是的,没错。
弱者的反抗是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这个道理周芯从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面对所有人的不赞同,包括当事人的那一份,傅纪年以一票否决权将全部的质疑都判为无效,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给钱的那个,秉持这个原则,众人们最后全都保持着眼观鼻关心的姿势贴墙罚站了。
周芯从头到尾都没出声过,他甚至没有出场那场“激烈”的会议,在他们眼里,他好像只有乖乖在家等通知的资格。
于是等他知道这个反抗无效的结果时,他同时也被告知了自己第二天就要去学校上课的好消息。
“先生说,您最好……修理一下头发”
说话的男人似乎是那个男人的助理,相当的有素质,对他这种废物也能点头哈腰地用敬称说话。
周芯当时还在家门口的鸡舍里扫鸡.屎,手里抓着扫帚,在听人说话的时候,就呆呆地杵在原地不动,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不长眼的鸡飞在他头顶上落窝。
助理面上滴水不漏,其实在心里已经拔腿狂走了一百公里远。
他原本打算着,只要周芯一点头,他就马上回去报告老大。因为周芯的妥协,在他心里,那是毫无悬念的事,不然也不会最后一个才通知他。
于是他在心里倒数着周芯点头的时间,同时也是倒数着他解放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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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OK!老子终于要离开这个……
“我不去”
“好的,我这就去……什么!?”
周芯没有理会对方的惊愕,也没有再对他重复第二遍,自顾自地低头扫起了地来,仿佛自从男人来到这里之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你听得懂我刚刚在说什么吗?”
因为惊讶和下不了班的悲愤,这次男人顾不上什么礼仪礼节了,他追问的语气透露出一种自以为是的高等人对低等人的高高在上。
周芯嘲讽地想,也许他没有直接说我不要不识好歹已经算的上是他个人的修养了吧。
“听得懂,但是我不去”
少年头也没有抬地回道。
周芯的声音不大,纤细清脆,甚至带着柔软的腔调,和挑衅完全不沾边,可他的用词和话里的内容却如岩壁上的石头一样冷硬。
“我的母亲不会同意的,麻烦您转告给傅先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芯终于抬起头,第一次与男人有了对视,隔着厚重的刘海,那过去一直被认为是怯懦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无畏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