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校园中,无数人从宋清洋身边穿行而过。没有人认识他,但又好像所有人都认识他。
场景转换,人影消失,只剩下了眼睛。一双双黑色的眼睛闪烁在暗夜的背景里将他团团包围。
这些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那些来自他曾经最亲密最熟悉的人的眼神,带着鄙夷、难以置信、厌恶的眼神将他狠狠钉在耻辱柱上。这么多年,从未下来过。
紧接着场景又是一变,他发现自己正在往下沉,无边无际的河水包围着自己。似藤蔓般疯长的压抑情绪如同来自千米的水下,带着水的压力,将他的心脏裹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好像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消亡。
旋即,宋清扬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眼底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留下了些许痕迹。
床头的小夜灯在黑暗中散发着微亮的光。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在黑夜中安眠。
宋清扬将手一伸,摸到了身旁平稳有力的呼吸。于是放下心来强迫自己再度睡去。
“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这只是个梦而已,都过去了……过去了…… ”
时间回到许多年前,不发达的小镇和不景气的经济,淳朴务实似乎是那时的代名词。
叶川和宋清洋从小是邻居,两家关系很好。宋清洋甚至可以说是跟在叶川屁股后面长大的。
只是叶川十四岁那年,下岗热潮没有放过他的父亲。突来的失业冲击着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也冲散了这个家。
没日没夜的争吵、醉酒和打骂,使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安宁。于是叶川的母亲选择了离婚,带着叶川搬了次家,她没过多久也找到了自己新的归宿。
那时年仅四岁的宋清洋还哭哭啼啼、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不要叶子哥哥走……”
又是十几年飞逝,宋清洋考入全县城最好的学校,年居文科第一。而叶川早已大学毕业,在大城市有稳定的工作,俨然成为了小镇人民口中的“成功人士”。
对于他们来说,能走出镇子就已经是一种成功了。他们中的许多人究其一生也只是在原地蹉跎,于他们而言,天就这么大,地就这么宽,外面也只是外面。
这些年间,宋家和叶家的联系也仅限于逢年过节双方家长的彼此问候,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一向对宋清洋数学成绩不太满意的宋母找到了回家休假的叶川。以市场价聘请叶川为宋清洋补习数学。他答应的倒是爽快,补习费却一份未收。
其实叶川回家乡休假与自己的母亲一家一分钱关系也没有。他回来完全只是为了看看自己年迈的奶奶。那是他青春期时,为数不多让他感觉到爱的人,也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真正在意的人。
补习那天,宋清洋乖乖地坐在桌子前,等待着他的补习老师。
少年穿着白色T恤,上面有着简单的英文字母,灰色运动裤和白色运动鞋,非常朴素的学生装扮。他不戴眼镜在,一群高度高度近视的同学中鹤立鸡群,那双黑而亮的眼睛就这样暴露在世人面前。
现在,他眼中跳动的是生机;往后,沉浮的是悲哀;再往后,更是连光亮都没有了,这双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后来的许多次,叶川都想在宋清洋的眼中再次找到当年的感觉,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因为……十七岁的宋清洋被他亲手杀死了。
叶川刚见到宋清洋时,最先注意到的也最先记住的就是这双眼睛。太清亮了,照着他肮脏的灵魂,让他感到害怕。
眼前的翩翩少年与四岁时哭哭啼啼的小团子的影像逐渐重叠。于是他问出了一个很老套的问题:“还记得我吗?”
他已经准备好得到否定的答案了,毕竟四岁的孩子记性能有多好呢?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宋清扬语气笃定地答道:“当然记得了,叶子哥哥嘛,我还记得你搬走的时候我还很难过来着呢,不是在说假话,是真的!”大概是说到儿时的糗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灯将头偏向一旁。
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话,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让叶川感到特别的,是宋清扬说话的语气。很真诚很真诚的语气,与任何人都不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了。好像自从父母离婚之后,他身边的好人好像忽地一下全消失了。
叶川母亲的新丈夫,比之前那位要有钱的多。这注定了他工作的忙碌和对家庭的疏忽。
这个男人有一个比叶川稍小些的男孩,平日被娇纵的有些无法无天。
或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父亲新妻子一家对自己地位的威胁,又或许对他们母子二人只是单纯的厌恶。不管哪种,叶母在这个孩子上身上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为了能更好的维持“寄人篱下”的处境,为了做好新丈夫的贤内助。叶母只能忍气吞声地讨好他。
而她对继子的过分关注使他忽略了青春期的亲生儿子。叶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妈将一腔母爱倾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在他最需要她的年纪。
没有人记得叶川也才经历了父母婚姻的巨变,也才经历了生活环境的急剧扭转。却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告诉他应该怎样去做。
如果非要说有这样一个人的话 那应该就是他的奶奶了吧。
叶川在这个家中没有留下过一丝美好的回忆。对待继父,他必须恭恭敬敬;对待母亲他不可以表现的太过亲密,不然会引起弟弟的不满;对待弟弟的态度也要和蔼可亲不可以和他发生任何的矛盾。而叶川自己的任何东西只要被弟弟看上,这个东西便不再属于他了。
他的性格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扭曲变成了现如今的非人模样。
记忆回笼,童年无法治愈的伤痛使他的心底泛起一丝酸涩。他赶忙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开始了今天的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