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小屋,仅从敞开的门里透进小撮光亮。
黑暗里,传来纸页撕裂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直到化成碎片被抛向门口,悉数落到门口站着的男孩头上。
正中央,黑色人影状似疯魔,又哭又笑。
“……我疯了?不,我根本没疯!我只是看到了他们看不到的!为什么不信呢……为什么!”
那是一场跨世纪的暴风雪,在此之前,伊比也曾有过家。他被伊贝卡爷爷收留,还有一位为世人称颂的画家表叔。
只是自那天起,他亲爱的表叔伊贝斯,彻底疯了。
伊比低着头站在明暗交接处,不辨喜乐。他只是听,水蓝色的眸子平静注视发疯的男人。
“你看那里,对,村口……那里有好多只乌鸦!它们都红着眼窥探我们!”
男人脸上满是胡茬,头发乱蓬,梗着脖子,仇视的眼神恨不得粘到伊比身上。
“是雪……是雪惹得祸……对!就是这样!”
伊比手上端着饭,他却像是看到了什么魔鬼,猛得向伊比扑来,掌面用力拍掉餐盘。银制餐盘与地板相接发出闷响,米饭落得到处都是。
今日,是他第三次将餐盘掀翻。
伊比拳头松了又紧,瞳孔收缩。
“乌鸦乌鸦乌鸦……!你整天就说那劳什子乌鸦!那你倒是让我看看啊!”
伊比用力攥住伊贝斯的手腕,将人踉跄地拖到窗边,推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磨砂玻璃窗,正对着空无一物的村口。
寒风呼啸着涌入,争抢着撕扯闯入者的皮囊,冷白的雪光衬得男人明显营养不良的脸色更加虚弱,枯燥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伊比反手将他的表叔压在窗棂上,抵住男人的后腰迫使他向外看。
“你自己睁大眼瞧,哪里有什么乌鸦?”
像是兔子受到了某种惊吓,伊贝斯身体突然脱力向下滑。男孩呆愣半秒,急忙一手关窗,另一手隔着衬衣托住这位表叔的腰,防止他与地面发生磕碰。
男人眼睛红肿,费尽全力推开伊比的手,跪坐在地上,声音沙哑。
“对不起……对不起……”
眼神似乎有一瞬间的清明,不过很快又恢复死寂。他把头埋进臂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窘迫。
“毒……我没疯……我只是……”
“……表叔,伊贝卡爷爷真的很担心你。快些好,回去见见他。”
伊比看着也有些难受,蹲下身,轻轻顺了顺这个可怜男人许久未曾打理的头发。
“不……乌鸦的羽毛是黑色的……”
伊贝斯抬起头,眼神里是诉不尽的绝望,
“他在看着……我们谁都出不去!”
这是他短暂一生中,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伊比永远忘不了那天。
他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表叔,与满墙涂画的红眼乌鸦对视。
这次,他好像……也看到了乌鸦。一只正扒在尸体肩的活体乌鸦,歪着头,似乎是嘲弄。
雪下得越来越急,气温不断向着冰点爬去。覆盖满地的厚雪突然就像极了蔓延至整片大陆的巨大棺盖,即将进行第一场盛大的白色葬礼。
伊贝斯表叔自杀了,噩耗很快传遍整个村庄。
大家的视线似乎都带着点不善,瞳仁布满血丝。原以为,这不过是由于过度的悲伤与恐惧。
生活依旧继续,除了表叔过去居住的小屋被巨锁焊死。
“爷爷!”
是雪地,
伊比穿着他那洗到发白的宽大棉袄,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通红干裂,他就像毫无知觉,手里紧紧攥着被冻硬灰兔的耳朵,脸上挂着欢欣的笑。
伊比大声呼喊。
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出来的却不是爷爷,而是德高望重的村长。
“我刚……”
伊比住了嘴,停下脚步愣愣望着村长。
“你的爷爷也死了。”
村长的语气冷淡,仿佛只是在讨论晚上应该吃什么,伊比手里的兔子,却失去拉力垂直砸入蓬松的雪里。
“是冻死的。”
村长领着他走向村中的广场,伊贝卡爷爷和伊贝斯表叔的尸体被并排摆放在广场中央。一个安详的闭着眼;另一个,因自杀而变得血肉模糊。
广场本是和平鸽的栖居之所,现在,伊比却好像看到了每个人头上都徘徊着数不尽的乌鸦。
刚踏进广场,人群齐刷刷望向自己,眼眸猩红不再似人类。
“是你害死了所有人!你就是个该死的扫把星,克死亲身父母,克死了表叔爷爷,还要克死我们!灾星!丧门星!”
凄厉的惨叫从为首戴着兜帽的女人的口中发出,他看着她将兜帽扯下,一点一点失去脸上的皮肤,接着是手、腿……最后化作一具带有肉渣的骨架趴在地上。
村民好像是从没来过般,全部消失不见,伊比有些慌,冷汗沾湿里衣。
肩膀上搭上一只手,轻轻抚摸。
耳边传来利器劈穿空气的声音,猛回头,正对上村长渗人的笑脸,泛着冷光的杀猪刀向自己脖颈袭来。
伊比惊诧之余向右侧躲闪,只是轻微擦破了脖子,渗了点血,却也失去重心,身形摇晃。
“杀人偿命!”
村长丢下刀双手用力掐住他脆弱的脖颈,似乎想要直接用手捏断。
窒息的恐惧将伊比包裹,喉中断断续续溢出几个破碎音节。用力拍打钳制自己的大手,伊比眼神逐渐涣散。
是幻听吧……他好像听到了枪声,接着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漫长的梦,伊比透过熟悉的磨砂玻璃窗,看见了盘绕在村口的群鸦,嘶哑着声,向窗边的自己扑来。
梦中出现另一个自己,身上沾满鲜血,没有尖叫,没有哭泣,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向风雪的尽头走去。
无声的悲剧就这样草率收尾。
“……!”
猛的睁眼,入目是橙黄的天花板。伊比侧了侧头,脖子有些痛。他听到了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暖洋洋的。
“嘶……”
伊比摸了摸脖子,上面围了整圈纱布。
远处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以及充满笑意的男声。
“还好吗?”
“……这是哪?”
伊比坐起身,和黄发金眸的男人对上眼,那人伸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他的嘴角勾着,是恰到好处的笑。
“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男人走到床边,身材高挑,阴影落在伊比身上,
“运气不错。”
他在笑,眼神却很冷。随手抓了把头发,一头金毛又轻飘飘复原。
“你被刀划了脖子,加上被掐,所以伤了点。”
那人伸出手,轻轻挑起伊比的下巴,伊比没来得及躲,看着那人俊秀的面庞在眼前放大,憋了个大红脸。
“啧……看吧,又渗血了。”
他嫌弃般挑眉,取来新的纱布帮伊比换上,夹好固定针。
“莱克斯,是医生。”
他伸出手,伊比犹豫着,伸出手回握。
“……谢谢您,只是我可能也许应该大概给不了您什么。”
伊比感到窘迫。
“无所谓,钱不是我的,任性……”
莱克斯原本还一副我有钱就是大爷的模样,下一秒听到脚步声立马立正,规矩地行了个礼,似乎是……军礼。
“老大。”
“醒了?”
门口传来声音,冷冷清清。
来人一身黑色风衣,衣领立起,沾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更高,墨色长发随意勾到脑后,只有一小撮调皮地落在额前。进门时微微低头,黑色雪地靴把地板踩得湿漉漉的。
“能动了就自己离开。”
视线只在伊比身上停留一瞬,转头摘了手套,从怀中抽出一份纸质资料递给开始那人。
莱克斯挑眉,
“外边下着雪呢。”
“难道晚会儿雪就会停?”
黑色风衣的男人语气不变,饶过他径直走向房门紧闭的里间,独留下冷漠的背影。
莱克斯摸了摸自己那头金发,无奈摊手,冲伊比笑笑。
“他就这样,别在意。”
“你是外地人。”
咖啡馆,
莱克斯轻轻搅拌面前的咖啡,眸色幽深,在咖啡馆的暖光下仿若……放大plus版成人体态金毛犬。
“你还记得被救前的事情吗?”
伊比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的牛奶,声音很低。
“重要吗?”
莱克斯眼镜后的眼睛眯了眯,沉吟片刻
“不算重要……但是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村会发生这种事。”
莱克斯轻轻抿了口咖啡,简要评价,
“这咖啡不错。”
“……最近下了很大的雪,伊贝斯表叔疯了然后自杀,伊贝卡爷爷被冻死,最后村长想杀我。”
伊比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连沮丧都没有,平静得过分。
“关于其他人身上发生的事呢?”
“不知道。”
伊比轻轻摇头,
“好像有一个女人被吃了。”
“你不好奇吗?”
莱克斯捏了捏鼻梁,好像有些发愁,
“或者说……你最近吃过肉吗?”
咖啡馆陷入一瞬间的寂静,暖光灯暗了暗,似乎是电路出了点问题。
“没有。”
伊比抬头,和莱克斯对视,眼神透露着不解,
“那天我捡到的兔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