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描述鬼神的奇情电影流行了十多年,消息再闭塞的人也看过一两部。

    气热的季节才好穿着清凉大胆。

    以至于一到潮热的夏天,只要进了阴暗的小房间。

    在相似的氛围里,总会让人想到电影里那些鬼魅。

    各种各样的姝丽,风情万千的诡艳。

    一如现在的冲洗室。

    无意间,水停了,那扇藏了人的毛玻璃门拉开。

    “殷舜。”水没来得及陷入地漏,跟着人声一起漫出来。

    地板湿滑,一双脚轻巧地踮步,悄然无声,忽地落在殷舜眼中。

    少年的足弯薄窄,矜持又秀致。

    冲洗室用的都是冷水,水汽冰凉。

    浸入皮肤纹理,一寸寸的,带走了多余的温度,让雪色压过血气。

    对方弯下腰,两肩扣着。

    “嗯?”殷舜像是惊梦了。

    脑海中的碎片如水中幻月,轻轻一拨就散开。

    而真实出现的,则是元殊青潮湿的脸。

    那张擅于微笑的脸上有过很多表情。

    多数时候有礼、情切,用来掩盖自己拒人千里的冷淡。

    面对殷舜时,总会有所不同。

    那是唯一认定的朋友拥有的优待。

    元殊青抱着膝盖蹲下,几乎是滑着缩成一团。

    他的头藏在手臂之后,但笑纹是藏不住的。

    赤裸的脚趾无所事事,啪嗒啪嗒打点。

    渐渐和殷舜的心跳声重合。

    从下往上看的时候,人的眼眶变得圆透,通常会显得真挚、无辜。

    可元殊青的神情却近乎狡黠。

    他点点头,故意说得理所当然:“要是还在偷偷生闷气,可不可以先载我回家再继续?”

    和名字如出一辙的眼睛很湿,在阴晦的房间里,鲜艳的色彩也暗了一些。

    它们似乎是野郊河湾的磷火,幽幽静静地跳跃燃烧。

    无以伦比,不可匹敌。

    这是殷舜的漂亮朋友。

    他的确如鬼魅,等出现时人们才会发现,原来他可以近在眼前。

    好不容易见到,殷舜不想让对方溜走,“好。”

    *

    也许是连着几天大太阳,实在把人热过头了。

    下午四点,本该是盛烈的时候,天色渐渐发灰,是快要下雨。

    少年宫不远就是镇上的第一中学,它翻修没几年,看起来很新。

    或者说整座小镇都很新。

    考完试分数没下来,大门顶上自然没有挂横幅庆祝,也就没什么人气。

    只有脸熟的门卫在值班,眼见着两个深刻的影子贴紧,凑在同一辆自行车上掠过。

    殷舜在这附近上了三年的学,怎么样最快到达元殊青的家,他了然于心。

    路过镇政府,再路过老桥,沿着环镇的长河一直骑,等垂岸的柳树换成梧桐,目的地就到了。

    元殊青披着殷舜唯一完好的外套,略显局促地坐在后座。

    十五六岁长得最快,三年前买的自行车后座低了,他的腿有些伸不开。

    这丝毫不影响元殊青哼歌。

    平静到没有太多波澜,偶尔还能见见朋友的生活,他很喜欢。

    喉咙里的调子也明朗热情,不像是这座只有一条小河的小镇会有的。

    骑过老桥的时候,石砖凹凸不平,颠得慌,把元殊青的调子撞成零碎,哼着哼着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他靠着殷舜的背,肌肉起伏摩擦,热风吹干的发蹭得又卷又乱。

    元殊青低头,观察转动的车轱辘,一边的腿抬得酸了,又换了另一边。

    这才真正问:“来的时候到底在气什么?”

    理由还真不好说出来。因为朋友间也有嫉妒心。

    人老了,在某些方面就会变得固执,认定了什么,往往一根筋冲到底。

    比如元老太太。

    她很排斥光鲜亮丽,一眼看去就非富即贵的人靠近她的生活。

    元家的前车之鉴就是元殊青的妈妈,老太太越是想她,就这一点上固执起来也越吓人。

    所以,尽管殷舜有元殊青家里的钥匙,他却从没在那里留下超过两小时。

    那个家里有殷舜想知道、了解的一切。

    只是今天运气不好,他都能找到好几根断掉的红卷发。

    让他没有珍惜这次机会。

    殷舜压下的怨火又着了。

    他习惯了克制、不动声色,只是在元殊青面前总难成功。

    殷舜顶着风,从几百岁老龄的长桥滑入河堤边的大路,还是没冷静下来,找到一个好借口。

    他用反问掩饰难以出口的事实:“难道打了七八个电话你都不接,我不会生气吗?”

    车身又颠了一下,身后来自元殊青的手臂一紧。

    那具身体没有殷舜的强健,手臂松垮,半搭着殷舜的腰,手腕也懒懒地蜷缩着,让人没有太多实感。

    只有倚靠着殷舜的肌肤不同,到现在都微微发凉,没有回温。

    “你当然不会。”

    柳枝垂进河水里,柔柔地划出纹理。

    波纹湿湿的,黏黏的。

    就像元殊青的话,元殊青的气息,元殊青的体温。

    殷舜的心口熨帖着,那团肉舒展膨大,血流得太快,一下冲过全身。

    明明在冷水里浸了几个来回,他却闷得快要出汗了。

    “钱包在内衬的夹层里,你打开看看。”

    元殊青被勾起了兴趣,他在外套的内衬里摸索,一下就抓到殷舜的夹包。

    打开一看。

    果然,大少爷的钱夹里多得是卡。

    但是有一样东西比认不全的卡更吸引人。

    元殊青捏着夹页:“我的照片?”

    那可能是十二岁的元殊青,他的一切都更加柔和。

    只不过是张看向远方的侧脸,清澈俊丽。揉在颊边的发丝缱绻,犹如春天里的烟尘。

    元殊青不记得自己有拍过这张照片,他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刚好包括拍照片。

    不喜欢的原因和不爱接电话类似,会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抓在原地,不能去做自己的事情。

    “——呲!”

    骑得好好的自行车登时停了。

    殷舜合上刹车把手,一脚蹬在地上。

    元殊青的足尖一时落地,脸在殷舜的背上压了两下,便轻轻的,疑惑地‘嗯’了一声。

    殷舜侧身扭过来,他是天生眉压眼的面相,沉郁又傲慢,没有东西修饰的时候无比迫人。

    这就是他的本质也说不定。

    且不说大少爷长得有多不面善,现在那张脸绷得死紧,更让人退避三舍。

    元殊青却举起对方的钱夹,压开展示层,手指点了点大约三寸的照片。

    和照片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殷舜,睫毛让风吹得微颤:“这样的话,不懂。”

    殷舜伸手,把更小一些的元殊青遮住,藏到自己的手心里。

    他的指骨克制又用力,压过元殊青松松拿捏的指头,轻易地将暴露出来的小秘密翻了面。

    末了,殷舜的动作变得轻缓。

    他看似恢复了心平气和,让钱夹放着朋友照片这事显得寻常,指向另外的地方:“在这边。”

    元殊青只能看向殷舜指明的地方。

    那是另一面的展示层,这回放的不是照片。

    卡在夹层里的,是几根熟悉的、还很新鲜的红卷发。

    它们理成规整的圈,简直像是犯罪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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