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分,北风呼号,霞光路两旁的梧桐树上叶子本就不多,凄凄惨惨地被风卷下,又浅浅地铺了一地。
“小杂种,往哪儿钻呢!”一声刺耳的呼喝划破了这安静祥和的街道,十分不合时宜。
一个差保一把抓住了一个小乞儿的脖领,轻松就将他拎了起来,然后手一挥,就轻松甩了出去。
那小乞儿浑身上下瘦得就只有一把骨头了,被他这么一扔,只觉得四肢都要散架了,疼得呲牙咧嘴。
他看着差保满是横肉的脸,眼里却不是惊慌恐惧,倒充斥着不服气,眼底还藏着一丝狠意。
他麻溜起身,似是经验丰富,不知被多少回这么对待了,拍拍屁股,“呲溜”就从路边小树丛里消失了,临走还对着差保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那差保被气得歪了胡子,想去追,却又不能擅离职守,只能在心底把这小崽子骂个千百遍。
“外头怎么回事?”霞飞路尽头的一幢小洋房里,一个眉目精致的女人撇了撇嘴,对外头的喧哗很是不满。
她手里是一条精美的红宝石项链,项链正中是一颗素面红宝吊坠,光滑莹润,在水晶吊灯的映衬下,正红色的宝石竟显露出了些许妖冶的光芒。
而项链部分则用黄金打底,细碎的红宝做点缀,缠绕出玫瑰花枝的样式,恍若天成,精致昂贵。
正用鸡毛掸子打扫家具的老妈子听了这话,忙放下手上的家伙事,小跑去窗口瞧了瞧,只看见个差保嘴里骂骂咧咧的,再不见其他人。
“小姐,没什么,想是猫儿狗儿闹腾,被那差保训了。”老妈子脸上堆着笑,转过头来回话。
那女人听了这话,不再言语,只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自己手中的华美项链,不时抚摸,爱不释手。
她拿着项链在脖颈上比划,瞧见自己身上穿着的白底浅蓝花色旗袍,本是十分素丽雅致的,但却看得她皱起眉头。
这素色旗袍,如何与这华丽耀眼的红宝石项链相配?
看得她全然没了兴致。
将这红宝石项链小心翼翼地置于盒中收藏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开口道:“这天都快黑了,怎么紫淑还没来?”
“想必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老妈子看着女人的神色不大好,找补道,“这都深秋了,外头风大得很,慢些时候也正常。”
“嗯,你再去厨房看看备着的饭菜,别冷了。”女人吩咐道,“我上去歇歇,紫淑来了你叫我下来。”
她手里抱着描金绘画的首饰盒,自顾自地上楼了。
老妈子嘴上连声应是,脚下却不动,看到人上去没影了,整个人绷着的状态这才放松,将手里的鸡毛掸子随意放了,按照吩咐走向厨房。
而距离霞光路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一个人力车夫正拉着人奋力疾奔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水坑,难免失了重心,颠着了车里的乘客。
果不其然,车里的乘客看着身量瘦小,被颠的左摇右晃,正皱着眉,紧紧抓着车厢两边,努力保持着自己的身体重心。
但她嘴里却并没有制止什么,任由车夫拉车,看上去是个极为内向的人。
这人正是被念叨着的紫淑。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车夫停住了车,她这才颤颤巍巍地从车上下来,从手提包里掏出了钱,道了声谢,递给了车夫。
她重新理了理头上有些不大合适的帽子,露出半张脸来,原本有些蜡黄的皮肤此时泛出了些许不正常的白,配着她瘦小的身体,倒显露出些不曾有过的楚楚可怜。
再理理在黄包车厢里被蹂躏地发皱的衣物,她才上去按门铃。
按了好几次,她才停手。
等人来开门的间隙 她伫立在门口,仔仔细细地将这小洋房里里外外扫视了一边。
房上的砖瓦、院里的花木、被擦得蹭光瓦亮的栏杆……
真美啊……
她在心里感叹。
吱呀一声,铁门开了,正是前头那个老妈子来开的门。
老妈子看见来人,脸上露出了笑,亲切地上来拉住她的手:“紫淑小姐,您可来了,清凤小姐等您等得可着急了!快快进来吧。”
说话间,她就搂着来人的胳膊,将人带进了小洋房。
这便是一直被等着的紫淑了。
她有些羞涩的脸上也露出了个笑:“李妈,你不用到门口来,在里面把门开了,我自己就进来了,何必烦劳一趟?”
“您先在这儿歇歇,我上去叫清凤小姐。”李妈迎着紫淑在先前清凤坐过的沙发坐下,转身上头去寻清凤。
“这件,那件?还是它?”华丽宽敞的卧房内,清凤从衣橱里抱出来一大堆旗袍、裙子,正红、明黄、艳紫……全都散在她的西式高架床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一把挑起那件正红色的旗袍,颜色倒是与那红宝石项链相配,只是……若是叠加在一起,倒是显不出那红宝石地光芒了。
她可惜地摇了摇头,不能是你了。
她又把目光放在床上那一堆衣物上,举棋不定,不知道该穿哪一件。
只可惜,自己只能在家里穿穿,孤芳自赏,没什么意趣。
想到这儿,她又如泄了气的皮球,将手中的红色旗袍掷于床上,丧气地扑倒在云朵一般柔软的天鹅绒床垫上,长叹了一口气。
可要装到什么时候!
“咚咚咚……”有敲门声。
“进来……”她的声音带着懒调,有气无力的。
李妈开了门,进来笑道:“小姐,紫淑小姐已经到了,正在楼下候着呢!”
“终于到了,”清凤从床上半直起身子,懒懒道,“你请她上来吧,饭菜也拿上来吃。”
李妈自然是按着她的吩咐照做。
及至紫淑敲门进入,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清凤百无聊赖地半躺在床上,半个身子凹陷在天鹅绒床具上,散了一床的华美服饰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手里正拿着几件比划,浓艳的颜色配上她白皙的肌肤,
颇有些绮丽奢靡之美。
“你可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呢!”清凤听(见开门声,却并不动弹,仍旧懒洋洋地瘫在床上。
紫淑露出个羞赧的笑:“路不好走,耽搁了些时候,让你久候了。”
“算啦算啦,”清凤摆摆手,浑不在意的样子,“你来瞧瞧,这些衣裳哪个配我这条项链好?”
说话间,她将红宝石项链捧在手上,朝着紫淑的方向展示。
红宝石项链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红宝和配钻的光芒一瞬间晃花了紫淑的眼,她下意识就想抬手捂眼,但很快又意识到这样有些丢脸,手刚刚抬起便又放下,动作有些僵硬。
这显然没有瞒过清凤的眼,她轻笑一声,没有多作言语,直起身来,朝着紫淑走来。
她十分自然地挽起紫淑有些僵硬的胳膊,将红宝石项链递给她。
紫淑伸出手接住,与清凤精致细长的手指相比,她的手显然是有些粗糙了,骨节粗糙,指尖的指甲更是被磨得光秃秃的,显得手指短粗。
尤其是她的右手中指骨节处,凸出发黄的老茧厚到像一个畸形的瘤子,让整只手都变得丑陋。
她有些畏缩,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那昂贵华丽的项链,二者根本不该有任何的接触。
“拿着呗,”清凤将宝石项链往她手里一塞,“我拿新到手的稿费买的,漂亮吧?”
闻听这话,紫淑本来就尴尬的脸色更是维持不住,脸上尽是尴尬。
尴尬深处还夹杂着些许不满愤恨。
清凤将紫淑的神情变幻看在眼底,却不以为意。
她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去。
若是此刻,有旁人在此,必会觉得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些许微妙。
“这项链一看就价值不菲,你可真是舍得。”紫淑虽神色尴尬,但仍是回话道。
“钱嘛,挣了就是要花的,”清凤有些不以为意,“只是我不能戴它出门,真是可惜。”她惋惜道。
紫淑自然也知道其中缘由,不再回话。
“你来看看你喜欢哪一条?”清凤指着床上的裙子,“我不能穿,你来穿,不然这些裙子放在这儿都要发霉了。”
紫淑身材干瘦,容貌普通,皮肤有些暗黄色,穿的淡点还能有些书香气,若是穿了这些艳色裙子,还不知是怎样的滑稽呢!
显然,她自己也知道,斟酌着开口拒绝:“不了吧,你的裙子我怎么好穿呢?我自己有衣服。”
“你的那些衣服?”清凤脸上是藏不住的讥讽,“算了吧,还是穿我的,我再给你化个妆,包准让你焕然一新。”
紫淑被讥讽了,面上神色更是难看,但嘴上却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只由着清凤去。
“那便听你的吧。”她倖倖说道。
“来,我来打扮你。”清凤勾着紫淑的手,来到梳妆台前。
王妈上来送饭菜,就瞧见清凤拿着刷子在紫淑脸上捣鼓。
她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只知会了他们一声。
但看着二人回过头来,尤其是紫淑,清汤寡水的脸配上浓妆艳抹,一股低廉的风尘味。
她忙低下头来,她知道自己的本分是什么。
清凤自在了,她勾着紫淑的手,坐在桌子旁,用一柄小勺子挖着甜点,并不怎么开口吃。
“张主编那儿怎么说?”她开口问道,“见面会什么时候办?”
“就这几日了,还剩一些零碎杂务,他让你准备好,务必以最好的状态出席。”
“那是自然的,只是他自己那边不要出什么岔子。”清凤显然对这份不信任有些不满。
“对了,这些是改过的稿子,你再看看。”紫淑从她随身携带的夹包里,拿出了一叠稿子。
清凤接过稿子,眉头微微皱起,“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改?我不觉得我原先写的有什么问题。”
紫淑垂着头不言语。
“什么事都要受他摆布,”清凤把稿子往桌子上一丢,“还有什么意思?”
“你还是挑个空闲的时间看看吧。”紫淑重又把稿子递到她手里。
“哼!”清凤这次没有再拒绝,她还是拎得清的,她是明星作家,那姓张的平时捧着自己,她也可使些小性儿,真碰到这些紧要的的事,他可不会纵着自己。
她随意的翻着稿子,脸上都是漫不经心。
紫淑透过头发观察着她的神色,头垂的更低,藏在衣袖里的手,默默握成拳。
她怎么配?凭什么?
妒意、怒意在她的心中翻滚,这样一个人,就能窃居……
真是荒唐。
不会太久的,她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道。
待些许平复了心情之后,她才又开口:“先吃饭吧,之后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