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燎身上的气味和沉檀很像,但闻起来又比沉檀香多了些轻薄。好似春寒料峭时山林里的沉木,先前在西岐时晏清还总觉得是他去北山时染上的风雪味,相处久了,倒也觉得这味道挺令人心安。
晏清心下正来气,一时不察竟被他攥着腕直接拽进了怀里。那人虚虚地环着她,哪怕就是到了现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都只是把头轻靠在她颈间,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晏清有时候也很好奇,这般自持的人,失控起来究竟是何等模样?
“晏清。”
他道,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白皙的颈顺带拽回了她的思绪,晏清一愣,脖颈间的热意一时化作刺激神经的罂粟,麻得她一颤。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
沈燎本以为自己可以克制,那些心底铺天盖地的仇恨和情绪,乃至于奢望都可以一忍再忍。可这些经久压抑的心绪不知何时却悄然化作攀爬而上的藤蔓,他们招摇着张牙舞爪,自见晏清伊始便恍若见了天光,一瞬间便把他所有的遏制和防备都卸了个干净。
他此番一去不知是生是死,前路未卜也不敢拘泥于心底那点不确定的感情,本来不过再来看她一眼,可偏偏这一眼看到了她真切的惶恐,当当正正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心心念念的人,他以为对自己只有利用的人,竟然也会气他,责问他仅仅是因为担心他——“你的命不是命吗?”
是啊,怎么不是。
晏清鬼使神差地任由他抱了片刻没有推开,她甚至怀疑是这人在衣服熏香里下了迷药,要不然怎么会让她一时迟疑地舍不得呢?
“沈烬隐,”她额头到他的肩,本就不大的声音埋在他衣服间更是闷闷的,“我陪你。”
许是沈燎今夜衣服的熏香魅力实在太大,那料峭山林里的风雪气一时叫她晕头转向迷了路,却巧合地撞见了他的脆弱难堪,心里莫名地泛起了酸涩的软。
是心疼吗?
晏清总觉得心疼是一个设计巧妙的词,它似乎把爱和怜惜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了一起,多一分显得傲慢,少一分又不够沉重,不偏不倚沉甸甸地接住了一种名为共感的情绪。
这种感觉就像我看见了你的痛苦,你的不堪,还是想接住你,抱住你。身体还未做出反应,但心便已经给出选择——我在,陪你一起疼。
沈燎既然非赌不可,那她无论是源于命运线对沈家愧疚还是源于自己心底隐秘的感受,于公于私她都做不到坐视不管。
于是沈燎浑身一僵,怀里虚虚环着的人贴紧了他的胸膛,不轻不重地回抱了他一下。
他方才一时情动再没抑制住翻涌的情绪,攥住晏清的手把她拉进怀里便算作他今晚最失态最出格的动作。于是哪里还敢抱紧,只虚虚拢着她深怕她反感或是反抗,因为哪怕只有一丝一毫都能让已经走在悬崖边上的自己彻底坠入深渊。
他只敢胆怯地把额头抵在她肩上,隐隐还能嗅到她沐浴完的水汽味。原以为此番动作已是妄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结果飘在半空的魂灵直接被晏清一句“我陪你”和一个回抱锤进了地底。
沈燎愣愣地想,她或许对他也有几分利用之外的真心吧?
“殿下,”沈燎从她肩上抬头,眸光落在晏清松松挽起的发上,她发丝不是纯正的黑色,细看有些棕: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运线说到底也不过是司命殿下手里的一条红绳,我不信命,也我不奢望你对我有多少真心,可是人到底活那么点念想。”
死局已定,可如果入局前带着那么点念想,便是刀山火海,荆棘丛生,他也去得,也闯得。
她一句话,他便是爬也要爬回来。
“倘若我说没有呢?”
晏清的声音宛若冰锤,敲得沈燎耳畔翁鸣,他一瞬间识海空白,看着她呆呆地想:
什么没有?没有利用,还是没有真心?
“倘若我对你沈烬隐所有的真情都是假意,维系你我二人的向来只有利益,你是准备直接找那天君飞蛾扑火,还是一头撞死在天女殿里以证清白,以明其志?”
晏清秀眉蹙起,她眉尖眉尾都很细,本该是一副江南温婉的女子模样,此刻却一脸的愤懑,沈燎甚至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是什么人值得你如此挂怀,你自己的命作何又放心交到我的手里!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看,谁又会把你的命当命看?愿意千里迢迢给那天君送命,礼轻情意重表明你神罚使的衷心是吗——说来倒也奇怪,祂要你的贱命做甚?”
什么狗屁念想,晏清片刻的心疼被他气了个烟消云散,她二话不说一把推开沈燎:
“反正都是贱命一条,那便去好了,本殿绝不拦你。”
沈燎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怀,一时也不知晓哪里又触了她的火,他颓然地站在原地,活脱脱像个被罚站的木偶。
晏清冷睨着他:“说完了吗?说完赶紧滚。”
许是情爱一事太过迷离,我们都隔着自己也道不明的愁绪,因此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她被沈燎试探性的一句话险些气得发笑,这人不辞辛苦大老远跑过来一趟就是为了在她面前隐晦地撒泼打滚,要个答案,留个念想?
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信命”,到头来又要拽着她要什么念想,她晏熹禾素来只觉得自己的命重要,其余之人固然金贵固然值得怜悯爱惜,但却万万重要不到让她以命换命,临死前也要拿出来留作念想的地步。
所以她也不觉得自己沈燎对自己有什么“非其不可”的理由,许是有些暧昧情愫未曾言清道明,但沈燎千不该万不该拿自己的命做筹码,宁可自轻自贱也要胁她承认。
殿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晏清挽起的发隐隐有些松落的趋势,她一手取下发簪,青丝霎时垂至腰侧,语调冷极:
“本殿乏了。”
话落却听闻一阵极轻的笑声。
她蹙眉看去,原以为骂这人疯子只是自己情绪不稳脱口而出的气话,现在竟一时疑心真骂到了点子上,他大抵是真疯了。
沈燎眸光映着烛火,竟然真的染上几分笑意:“殿下放心。”
晏清:“……”
她放哪门子心?
放等他飞蛾扑火噗呲一声炸响,烧死前再给她通风报信的心吗?
“殿下说的是,臣不该自轻自贱,臣的命当然也是命,也会有人在意。”
晏清挽起长发之时冷嗤一声,算是对他变相的应答,沈燎接着道:
“我去鬼市追查轮回晷,到时如有线索传讯殿下。”
沈燎终于在晏清的身上看见了如此鲜明的情绪,他先前一直不敢确认的答案随着她一通没由来的火气反倒烧出了结果——她在意啊。
“如果不在意为什么要生气呢,”沈燎想,“这分明就是担心。”
如果晏清会读心术此刻恐怕早已对沈燎此人的自我洗脑技术叹为观止,只可惜她没有,于是看着眼前之人被无端骂了一顿反而还……隐隐有些兴奋?
晏清简直觉得沈燎是鬼市去多了闯了鬼,越看他那副眼里含笑的模样越觉得渗人,简洁道:
“行了,退下吧。”
沈燎走到殿前,身影拖得长长的,约莫从前天君对他真的是厚爱,就连身后拖长的影子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公子气质。他抬手又被晏清叫住:
“你……小心些。”
沈燎忍住心里泛上的酸涩和甜,没有回头。
片刻轻哂:“遵命。”
遵命,我的殿下。
*
“师父!您快尝尝我连夜新制出的板透花糍!这块刚出的锅炉,皮薄馅大,甜而不腻,你快尝尝——”
少年的手指很长,掌心朝上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碟,一双好看的杏眼就这么虔诚滴盯着晏清,眼里的光亮都快溢出来了。
透花糍是元昭将他精挑细选的糯米捣打成糍糕,在其间夹入豆沙做馅,因其半透明的糍糕中豆沙的花形若隐若现而得名。他先前纠缠着晏清吃了好多他钻研的食物,要么被她找借口推掉,要么简明扼要地让他滚,可唯独吃透花糍时她不高不低给过半句评价:“不错。”
自此以后少年便宛若被打了鸡血,在研制糕点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今天不知为何又端着一盘糕点来了天女殿,看着晏清两眼放光,元昭如果有尾巴的话此刻大抵已经摇断了。
晏清在他过于干净的眸光下欲言又止,终于捻起一块尝了尝:“……嗯,不错。”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确实不错。晏清看着元昭那副被夸完就一脸不值钱的笑,挑眉道:“‘皮薄馅大,甜而不腻’?清知何时也学会自卖自夸了?”
少年一时间愣了愣神,飞快地眨巴了他那双干净的眼,一手抵了抵鼻尖,笑道:“……那,那总要给自己一点坚持的动力嘛。就连师父也觉得不错,那肯定就是特别不错!”
这句话里有太多可以拆穿他的点,比如元昭突然多起来的小动作,又比如“就连师父”,显而易见地,这透花糍他还给别人尝过——晏清一针见血的想,而且那人还夸了“皮薄馅大,甜而不腻”。
乔歆悦?
她没有拆穿,情爱一事虽是当局者迷,但同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还是顺其自然得好。
“给歆悦带句话,”晏清看着收拾糕点的元昭轻笑,“就说本殿知晓如何换回魂穿了,六月初六子时,让她在司命殿等着本殿。”
“真的吗!师父你们终于要换回去了!你不知道她天天在司命殿为非作歹,还逼我做饭……”
“今天要吃梨花酥,还要七分甜的酸梅水,明天要吃透花糍,还偏偏说什么不喜甜的,透花糍怎么可能不甜?我上去哪找不甜的豆沙啊……这人简直荒唐,早不想伺候了!”
晏清笑道:“是吗?我看你倒是伺候得挺开心。”
元昭眉头一蹙,恶狠狠:“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