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说，那天下班晚饭之后的那次..不是幻觉？我已经死在那条马路上了？”乔辛明一脸错愕道。
“确切地说，是你的躯体在那个世界上永远地停止了活动。”
怎么可能死了呢？
身下的床垫松软厚实，房间温度舒适，空气清新而干燥。窗外的空调外机嗡鸣不休…一切感受都是那么鲜明。
乔辛明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
她缓缓握拳，又将手掌摊开。
淡青色的血管潜行在皮下，腕侧肌腱随着动作浮起又消失，骨节明晰，掌纹深刻。
腕横纹上方，桡动脉流经的那处皮肤正规律而坚定的一下下起伏着。
这是多么年轻，多么充满生机的躯体。
怎么可能死了呢？
“可是..我还在这里啊。我还能看到，能听到，能感觉到。”
901站在乔辛明身前俯视着她，摇了摇头：“你能看到，听到，是因为我能看、能听。你现在还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的存在。并不是每一个人类都能来到“境”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代表着无法再感知身后的一切事物。”
乔辛明抬头望向901:“你说的“境”是什么意思？”
901将示中二指搭在了乔辛明左耳侧。用另一只手挡住了乔辛明的眼睛：“闭眼。”
“仔细听。”
“你听到什么了吗？”
乔辛明蓦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十分紧张地眨了眨眼：“….空调外机？有什么问题吗？”
901没答话。
一秒。两秒。三秒。
乔辛明感到越来越不安。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攀上了后脊。
乔辛明努力思考这恐惧感的缘由，硬要形容的话，就好像….
就好像身处于一片虚无之中。与世界的所有联系，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像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待在末日来临前最后的角落。所有的生命、事物都已经被死神吞噬殆尽，连一丝丝光线、一点点空气都没留下。
她在喘息，可却感受不到氧气进入肺里。她能听到，可是所有声音都好像变成无意义的，均一的白噪音。五感好像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她变成了失落的孤魂野鬼。
除了左边耳廓之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
乔辛明于是拼尽全力去感受着那一点触觉，顺着那一点，一个全新的世界的边缘延伸开来，五感重新和那个世界连通。失落的灵魂找到了落脚点。
先是窗外传来的无休止的轰鸣声。
“你听到了吗？”
901的声音响起。乔辛明惊慌地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发现那声音好像是在自己颅腔正中发出一般，无处可寻，又无所不在。
“你听到了吗？
“你一定可以听到..因为我听到了。”
“睁开眼睛，现在。”
一片黑暗之中，乔辛明缓缓睁开了眼睛。
潮湿。水汽轻柔地抚上面颊。伸手去扶旁边的墙壁，传来的触感冷硬而湿滑。黑暗中，墙壁反射出细小的微光。
“小心。”901轻柔地说。
乔辛明这才发现并肩站着的人。
手被牵住了。
901带着乔辛明迈出一步。
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乔辛明手心冒汗，微微用力，回握住901的手。
“跟我来。”
那声音越发鼓噪，充斥乔辛明整个大脑，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两个人停下了脚步。
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后，乔辛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是水。
万仞绝壁之下，江水奔腾不休，咆哮着，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山崖，又急转而下，奔向下一个隘口。冷月高悬，水汽升腾，滋养两岸草木恣肆疯长。
乔辛明后背不知何时被冷汗浸透了。此时被裹挟着水汽和草木馨香的冷风一吹，她打了个激灵，倒退了两步。
“这是哪里？？？”她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大叫道。
901轻缓的声音却清晰地直直传进乔辛明的大脑：“这里是方舟。是境外之境。”
身后，黑暗中的一角，蓦地亮起一点橙红的火光。
901率先走了过去。
火光跳跃着逐渐照亮了四周。乔辛明这才得以窥见此处的全貌。
这绝壁之上的石洞比想象的还要大些。四周是呈现铁灰色金属质感的石壁，似乎已是年深日久，表面变得光滑。顶部则完全未经整修，嶙峋的石块纵横散乱，此时此刻在火光映衬之下，显出各异的奇诡轮廓。
深处靠着石壁，是一个高度堪堪到膝盖的，长宽勉强可容一人躺卧的石台。
901坐在石台上，看向乔辛明。
乔辛明艰难地打趣：“姐姐，平时没人的时候你就在这cos小龙女吗？”
901面无表情地一声不吭。
乔辛明撇嘴：“真不给面子。”
她暗想：冷冰冰，硬邦邦，白瞎长这么好看一张脸。
这样想着，她走到了石台边，挨着901坐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并没有预想中冰冰凉凉的触感。乔辛明皱起眉头，又想起901那句:“你已经死了。”
她好像没有过多的纠结，就这样接受了这件事情。
从前乔辛明最喜欢游山玩水。规培之后，一直计划着的旅行被一再搁置，无限延期。
生活像变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偶尔探头出来，看见这个漫无边际的世界，竟然心生恐惧。继而开始无所适从。
乔辛明深吸了一口气。山洞里的空气带着一种特殊的气味。让人联想到空山新雨，或是阶上青苔。耳朵习惯了水声，反而捕捉到石洞内特殊的安静。
是石壁沁出的水滴落的声音，和…身边人平和的呼吸声。
这就是死么？好像也还不错的。
乔辛明突然对901产生了一些惺惺相惜感，她偏头去看身边的人。火光明灭不定，映衬的901侧脸轮廓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眉弓下的眼窝深邃，一双瞳仁极黑，不转的时候，让乔辛明联想到之前见到过的彩塑。
犹豫了片刻，乔辛明道：“…那你呢？你也…死了吗？”
“很难说。死是你们世界的说法。对我而言，死不是终结。”
生死一道关，出了这关又是什么呢？乔辛明迷茫地想着。
眼下这条路又要走到哪里去呢？
“你怕吗？”901道：“我感觉到你害怕。”
她声音低沉而柔和，让乔辛明乱哄哄的脑袋有了一霎的清明。她定了定神，重又看向901的眼睛。
那双眼在黑暗里明润欲流，好像全世界的宁静与平和都盛在里面。
“我…我不怕。反正死都已经死了。”
901轻轻地笑了。
乔辛明看得呆了。
这张脸上的疏离和冷淡一刹那间被冲淡了。泥塑像是活了过来，融融春意丝丝缕缕从眉眼盈盈处释放出来。
可惜，下一秒901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她说。
乔辛明还没缓过神来。她梦游似地移开了眼神，暗叫不好。
这话是随便说得的么？谁允许你长这么好看还随便说这种话的。
乔辛明心猿意马，胡乱点了点头，终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汤恕。”
乔辛明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刚才说，这里叫做方舟？这个石洞？”
“绝大多数时候，方舟都是这个石洞。偶尔也会是其他的样子。”
“其他的样子？”乔辛明困惑地皱了皱眉，很快反应了过来：“你说…刚刚那个酒店房间？”
汤恕点了点头。
“上次从医院逃出来…我不记得了的那个晚上，第二天我醒来的地方也是方舟？”
“你其实，”汤恕顿了顿，“其实不算逃出来了。”
“只是我把你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乔辛明了然：“你打怪的时候顺手把我救了。那你怎么没直接把我扔到这个石洞里？还酒店大床房，你人还怪好的。”
汤恕无语了片刻。
“你说的“境”又是什么呢？”
“那是生死关外之地。”
“人类的忧思、顾虑在脑海里成形、消散、瞬息万变。乍一看，在你们的世界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但不是这样的。每一瞬间的心绪起伏，都会在“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最直观的，你看到的那些非生非死的东西，就是你们人类思虑、惊怖、怨恨、贪欲的产物。”
“噢！”乔辛明恍然大悟状：“你说的是思维意识存在的世界？”
汤恕认真地摇了摇头：“境不是思维意识存在的世界。思维意识只是通往境的桥梁。”
“境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乔辛明眨眨眼，半晌不说话。静了好一会儿，她小心翼翼道：“那个…我想问一下，”
“你认识马克思吗？”
汤恕再度无语：“我知道你们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不过从现在开始你最好把那些东西都忘掉。”
“好吧。”乔辛明沮丧地叹了口气。接着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说方舟是境外之境？那这里也会有那些东西吗？”
“它们进不来这里。很长时间以来，这里都是安全的。”
“现在不是了吗？”乔辛明听出了汤恕话外的意思。
“不再是了。现在这里只是相对安全。”
乔辛明依旧困惑：“为什么。？”
“因为方舟的主人，这个境的制造者死了。”
“可是，如果像你说的，境通过思维和意识活动和人类相连的话，人死了之后境还怎么存在下去呢？”
汤恕点了点头：“好问题。”她反问乔辛明道：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可以这么清净吗？外面那群肮脏的东西….这里并不存在。”
乔辛明顺着汤恕的话去想：“方舟的主人想必是很厉害的人吧。”
如果境中的怪物是人类种种负面情绪的产物，那方舟的主人……难道是超级无敌乐天派，世所罕见健全人？？？
汤恕看出了乔辛明的想法：“‘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你们人类早就有这样的句子。人非草木，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忧思呢。”
“祂只是学会了不去‘想’。”
乔辛明恍然。
人很难精准地控制自己的思维。有时候越不能去想什么，反而越控制不住地去想。但方舟的主人…却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思维。
完全、彻底地控制。
这需要何其强大的意念呢？
汤恕接着说：“这样强大的念力，许多年一直保护着这个境不被境里其他的东西侵犯，以至于它几乎遗世而独立了。”
可是人就会有灯尽油枯的那么一天。
“祂直到死前才意识到了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
乔辛明食指点着膝头，这是她思考时候的习惯性动作，“你说，外面那些东西是人‘想’出来的吗？那其实它们的能力也是有上限的吧。这个上限其实取决于人类。”
乔辛明有几分得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了。方舟之主的念力，是‘境’里怪物能力的封顶线，是吗？”
汤恕点了点头：“一旦祂死亡，这念力也会一起消失。之后，境里的东西就会失去制约，变得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恐怖。”
“因为人的想象，是最幽深、最不可捉摸之物。”
“所以祂选择了，通过某种方式，把这念力封存在了世上，封存在了方舟里。”
“祂将它叫做‘阿赖耶’。”
“难怪…”乔辛明思忖片刻：“那些鬼东西也很想得到这种力量吧。”
“嗯。那是世上最冷硬、最牢不可破之物。任何人有了它，可以做成任何事情。”
乔辛明缓缓竖起了大拇指：“…..还好…还好它不是在什么大反派手里。”
顿了顿，她又道：“那你一定知道阿赖耶现在在哪里的，对吧？”
汤恕不答话。
“？？”
“你知道的对吧？”
“对吧！！！？？”
面对逐渐绝望的乔辛明，汤恕缓缓开了口：“祂临死前，给方舟造了一道‘门’。假如能打开这道门，就能找到阿赖耶。不过…我还没有找到门在哪里。”
乔辛明终于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