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洪熙四十七年腊二十三晚,盛京城内灯火通明,恰巧昨日降了瑞雪,雪色映着灯光,硬生生将这黑夜照亮了。

    小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迎祖祭灶,没有人注意到城外二十里,一场大火犹如饿虎扑食一般,将整座道观吞进了滚滚火舌中。

    盘绕在冲天高的铜鼎周围的巨型金雕长龙,在火光的照耀下竟像是活过来一般目光炯炯,爪牙挥舞。

    雕梁画柱、飞檐斗拱,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琼楼玉宇,所有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烫——太烫了——

    宋听禾只有这一个感觉,铺天盖地的热浪好像将他的皮肤烫坏了,直直地钻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逃出去!他不想死!他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手脚。

    但是浑身像是被灌千斤,任他怎么动作,也无法从座椅上站起来。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景象,那也是这么火红的晚上,观内点了上千根白烛,他的老师将不省人事的自己绑在这铜鼎一脚上,一圈又一圈。

    宋听禾大梦初醒般低头一看,死死捆在身上的无数圈三股麻绳,几乎将他整个身子绑在了身后巨大的铜鼎上,而这尊千斤重的铜鼎——本就是浇筑在地砖中的。

    -------------------------------------

    宋听禾猛地抖了抖身子,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到有人敲门。

    他腿脚好像都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劲才从床上起来开了门。

    “听禾……”他一抬眼,只见宋听禾像个水人一样站在门内,面如死灰。

    “这是遭什么了?”那人从袖口里揪出块方帕子来,伸手便要给宋听禾擦汗。

    宋听禾忽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到墙角,将身后的案几都撞到了,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面前那张慈祥的脸却是越来越近,昔日亲如父母的老师,如今在宋听禾眼里已经变幻成了虎豹豺狼,宋听禾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来人正是当朝宰辅兼文渊阁大学士——徐文珏,宋听禾从小跟到大的师父。

    宋听禾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耳边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咒语。

    一个身穿白练的老道一边念叨,一边攥着沾满水的桃木枝甩了他一脸水,想不醒过来都难。

    宋听禾略恢复了神志,于是悄悄眯上了眼。

    这是他刚入仕时租住的常乐坊,这里虽离他每天要去当值的秘书省甚远,但是房租便宜,难得的是还有一个合得来的合租室友秦沁。

    常乐坊邻着东市,商贾往来不绝,可惜大多他都买不起,他和秦沁只有坐在门槛看热闹的份。

    但是东市有一家老妪开的胡饼店,她家的古楼子堪称一绝,胡饼里塞满了羊肉,加上外层散发着奶香味的酥酪,一口压下去,先是焦脆的口感,接踵而来的是醉人的香料味在嘴里铺散开,最后吃到的是每天现宰的羊肉,瘦而不柴,满嘴的汁水。

    就这么一张古楼子,他和秦沁和吃一天都够了!真是好吃又实惠。

    宋听禾正这么想着,旁边的老道说话了:“呃呀,这孩子的魂魄丢了,在城外二十里少陵原西南,”他捋了捋干瘦下巴颏上的几缕稀疏的长髯,“有座老旧的道观,名唤龙门观,去那后院找到一口大缸,往缸里投一吊钱。”

    宋听禾:……

    死骗子,宋听禾暗骂了一句。

    “秦公子,劳烦您照看听禾了,我出城一趟。”

    宋听禾这才想起来他为何晕过去的,这徐文珏怎么还在这。

    “放心吧徐公。”秦沁倒也不推脱,径直将徐文珏和老道送出家门去了。

    宋听禾躺在床上等了又等,也不见秦沁回来,便自己下床出了门。

    只见秦沁正在屋檐下的藤椅里躺着,脸上盖着的是老子的《道德真经》,怀里抱着他在东市斥重金买的纯黑小狮子猫,秦沁叫它“毛孩”。

    毛孩和他主人一样,睡得正踏实,嗓子里时不时露出几声呼噜声。

    宋听禾慢慢靠近,正欲将秦沁脸上盖的那本道德经掀了,秦沁突然说话了:“妥了,别忘了今日的胡饼。”

    宋听禾现在是一头雾水,但他若是说出来他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秦沁恐怕也不会信。

    他打算借坡下驴,先搞清楚现在是何时。

    “谢谢秦兄,我现在就去买。”他作势起身。

    秦沁却叫住了他:“听禾,虽然我一向崇尚黄老之学,不屑与那些只为升官发财的书呆子为伍,”秦沁坐正了身子,罕见地露出严肃的神色,“但这是关乎仕途的大事,你可要思衬好了。”

    宋听禾在一旁听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和秦沁说的这话对得上的“大事”。

    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这是洪熙四十二年开春,他已进士中第一年有余,时任秘书省校书郎,每天在秘书省整理藏书,修订古籍。

    他现在应该正在和徐文珏耍脾气,为了是推掉左拾遗的差事。

    这自然是他思衬好的,他入仕本来就是找到他的父母何人,他只模糊记得他祖父家姓叶,他的母亲穿着及其华丽,身后的宫殿尽是雕栏玉砌,剩下的全都记不得了。

    所以在秘书省整日与书为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想哪一天能够在那四万多本藏书里,找出那么一两行,和他父母有关的文字。

    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黄澄澄地照着这一进大的院子,西南墙角的杏树已经悄悄吐了芽,清甜的树叶香气混杂着湿润的泥土香,还有……

    一股骚臭味。

    “啊!!”

    还没等宋听禾嗅出来这骚臭的源头在哪,只见秦沁像是被咬到尾巴一样从藤椅上弹了起来。

    “死毛孩!尿了你老子一裤子。”

    毛孩识相地窜上房梁跑了,独留秦沁在地上跺脚。

    看得宋听禾捂着肚子笑起来,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待秦沁转过身来,宋听禾指着他下腹那块被毛孩尿湿的衣衫,道:“秦,到底是你尿的还是毛孩,你可不要诬赖了它。”

    秦沁没空理他,拎着衣角就钻进屋里去了。

    “宋听禾!老子要吃胡饼!古楼子!”

    秦沁确实帮了自己大忙,他也不再闹他,摸了铜钱就去东市了。

    这个时辰本应该是东市最热闹的时候,若是平时,两旁街道定是挂满了奇珍异宝,路上客商络绎不绝。

    今天不知是怎么,路上行人竟出奇得少,不过宋听禾可顾不了这么多,秦沁这位祖宗还在家里等着他的古楼子呢。

    宋听禾走了好一会,才走到胡饼铺子。

    “阿婆,我要一整张古楼子。”宋听禾掏出几个铜板放到柜台上。

    老妪正忙着烤胡饼,整个店忙里忙外的只有她自己和一个眼盲的孙子。

    “真是不巧了这位官人,”她听有人要买古楼子,只得停下手中的话解释,“这两天城中有大事,全长安城的牛羊肉都被买空了,做不了古楼子了。”

    又有大事,他之前活着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这一年有那么多大事。

    除了宋听禾,店内还有几个堂食的客人,宋听禾干脆大声回老妪道:“大事?请问阿婆长安又出了什么大事?”

    不等老妪回答,店内的就有人憋不住了。

    “公子竟未曾听说?”那人是位干瘦的胡人,戴着浑身的玛瑙首饰,留着十分茂密的虬髯,身着三色条纹长衫,应该是来中原商贸的。

    “太子的舅父,当朝皇帝的国舅爷病逝于西南战场,尸体今日差不多就运回长安了。”

    宋听禾脑袋云里雾里,他记得太子的舅父符洪应该是在他中第那年就去世了的,当时他们这批考生为了给太子留下些印象,特地去吊唁,宋听禾也上了五十文铜板呢。

    这怎么都过去一年了,符洪才去世。

    宋听禾这么思索着,还没等想出个一二三来,便反应过来自己想的这个问题多么的大逆不道。

    符洪是大梁的猛士,几次北上抗击异族入侵,收复河西走廊,这次又南下,不幸病逝在异乡,一代枭雄,属实令人唏嘘。

    宋听禾叹了口气,转向老妪道:“阿婆,那我要一张胡饼吧,大个的。”

    等宋听禾拿着胡饼出了东市,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了,他在常乐坊门口遇见了已经换了身衣装的秦沁。

    还没等宋听禾细看,秦沁已经上来拦住他,递给他两根白布条子。

    “系上。”

    宋听禾下意识地听秦沁的话,将那孝带系在腰上了。

    “符洪死了,尸体这会刚进城门,全长安城的人都要去哭丧,尤其是你我这般的微末小官,一个也不能缺,不然容易被人抓了把柄,”秦沁一边在前边疾走,一边小声叮嘱,“待会到了朱雀街,你只管跟在我后面哭就行了,别的别看也别管。”

    宋听禾一时接受不了秦沁这么正经的样子,只是一味地点头。

    等真正到了朱雀街,宋听禾才见识到什么叫做举国同丧。

    往昔繁华的大街,此时两旁均挂上了白幡,金黄色的纸钱连绵不绝地从天上落下来,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四匹云中骏马拉着冰棺徐徐走在官道上,后面哭丧的人已经排到了明德门外。

    一时哭声震天,惊得飞鸟四散,连整日在街上找吃食的野狗都躲进巷子里去了。

    秦沁带着宋听禾赶到时,恰到看到冰棺路过。

    还没等宋听禾看清,那人已经进入了他的眼帘,那人身穿齐衰,看不清面色怎样,只是比宋听禾印象里更消瘦了些。

    那人好像往此处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在看自己,宋听禾想。

    他定在原地,他当然忘不了,上辈子此人因自己而死,自己最后也因他而死。

新书推荐: 她让全废土SAN值为0 时痕 角色扮演我成了故事主人公 将门杀 如何当好一名毒妇 镜山:偏离倒计时 她靠武力制霸娱乐圈【古穿今】 黑芋头 离婚后谈个恋爱怎么了 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