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谷雨

    我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她。

    江南的春日像流水一样，轻轻柔柔地在下午的时光里淌过。

    阳光并不烈，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紫荆花。

    课室里各种声音嘈杂地汇聚在一起，不时有嬉笑声传来。有点烦。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余光中的那道身影吸引。

    我发现她喜欢吃糖，是那种裹着玻璃糖纸的，在阳光下折射着彩光的汽水糖。

    她的课桌里有一大把，都装在一个小盒子里。那盒子是淡灰色，上面还印着些白色的花边和别的什么图案。很可爱。

    可惜她不常拿出来，我想。

    她只会在大课间的时候拿出来，同桌给几颗，前桌给几颗。

    等周围的女生都拿完了，她再自己吃。

    每次只吃一颗。

    吃糖的时候她总是显得很开心。

    每天晚自习后，等闹哄哄的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时，我才会感受到一点夜晚的惬意。

    这个时候，她总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斜前方，把小盒子里的糖全部倒出来，一颗一颗很认真地数着。

    到最后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在她来我们班之前，我一直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我喜欢听夜晚的虫鸣。那是安静的世界里唯一明亮的声音，伴奏就是风滑过树梢的簌簌声。

    这是同白日不一样的，宁静的独属于我的时刻。

    可现在这时刻不仅有我，还有她。

    很不习惯啊，我想。一直都是我关灯的。

    我收好了书包，随便背了点书，捞起外套与自行车钥匙便准备从后门出去。不知为何，我却突然迟疑了一下。

    等她走以后我再走吧。

    这个念头，倏的一瞬在脑海里划过。

    这自由的时刻是属于我的。我已习惯了漫步在漆黑的走廊上，听独自一人脚步的拖沓声，最后一个走下楼梯，骑着自行车飞驰过一盏盏路灯。

    所以，我再晚点走吧。

    这念头不知为何在心头扎根。

    我把钥匙放下，金属与木制桌面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愈发清晰。

    毕竟一直都是我最后。

    我想。

    反正也不久。

    她很快就发现我在等她。

    我看着她把一小粒一小粒的汽水糖全部放进灰色的小盒子里，盖上盖子，摇了摇，又孩子气似的笑了一下。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吧。她笑得很温柔。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露出那样的笑。

    然后她抬头了，很惊讶地顿了一下。

    “你是在等我吗？”我听到她说。于是我瞥了她一眼，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仿佛更惊讶了。

    ——那样的神情我只在阿姨的脸上看到过，在我父母偶尔回家的时候。

    我忽然有点不耐。

    虽然我知道那些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其实我的脾气一直都不太好，我知道。我很没有耐心，也很孤僻。我只会在打篮球的时候和队友简单地聊几句，或者有时和同桌说说作业，其余就没什么了。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坐在窗边观察花草。

    “真是个奇怪的小孩。”这是我那个血缘上的母亲说的。

    另一个男人不置可否。

    他是我的父亲。

    我不喜欢说话。

    我忽然觉得我留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但她好像没看到我微微下撇的眼角。我看着她挎上一个帆布袋，又把糖盒子放进里面。哗啦哗啦的敲击声，和玻璃纸沙沙的响声，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扬起。

    我抱着手臂倚在门框边，有些惫懒地点了点手表。

    快十点了。

    我眯着眼，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

    这时她走到我旁边，仰起脸看了我一眼。

    我拉上了电闸，随手拢上了外套。她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一言不发的我。

    我向前走了几步，走廊里回荡着我空落落的脚步声。

    消防通道的绿光在远处遥遥亮着，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无名的情绪，沉郁地堵在胸口。

    我的脑海里全部都是那种惊讶的神色。这种表情我小时候见的很多，大部分是医生脸上的。

    在他们每次看到我的诊断报告时。

    莫名的，我意识到我不想再往前走了。

    于是黑暗里，我停下了步子。

    我听到远处的风声，很安静。

    “你不走吗？”我忽然开口。

    我突然想起她。其实我喜欢她脸上的那些表情，很明亮。

    我觉得她应该是看出些什么来了。

    毕竟他们经常讨论我。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于是走廊里多了一个人的脚步。

    我听到了。

    她在走向我，走向我的身旁。

    我转过身，靠在栏杆上，望向地平线的边缘。

    在城市的另一头，是有大海的。

    紫荆花树在不远处外静静地摇着。

    走廊里没有灯光。

    她也倚在了栏杆上。

    就这样，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彼此间的呼吸声。

    今天晚上是有星星的。

    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我想。

    许久的宁静。

    “你。”她的话忽然止住了。

    我猜或许是她看到了我眼里的泪光。

    我抬眼望向了夜晚的云层，没有看她。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她似乎笑了一下。“没有为什么啊。可能是…等你说话吧。”

    我其实很羡慕这样的她。

    她好像天天都在笑。

    我不自觉看向她。

    然后她又轻轻地笑了。

    “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要等我？”

    我张了张嘴，那些很奇怪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绕来绕去，可就是没说出口。好像从某一刻开始，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等的究竟是什么了。

    “可是已经十点多了，大门已经关上了，你会被处罚的。”我说，眼底微光闪烁。

    她却转过头来，于是我的视线一点一点的，落入了她的眼中。

    那是一双很温柔的眼睛。

    如春日的湖水，平静却泛起涟漪。

    我看到她很轻松地眨了眨眼，仿佛有些理所当然地说道：

    “可是你在我身边啊。我们两个在一起啊。”

    我忽然怔住了。

    ““既然我们俩是一起的，就不会一个人担惊受怕了吧。”

    她好像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嘴角。

    远方的天空下忽然亮起漫天的碎星与火花，一点一点地铺满了整个视线。橘红色的光糅进她的面庞，一瞬间将她脸上的神采照得分明。

    我看着她，短暂的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暂停了。

    “所以，我不担心的。”

    她伸出手，手心里有一颗小小的汽水糖。

    眼底眉梢都带着笑。

    “送你一颗糖，很甜的。尝一尝吧。”

    这时她的眼睛里似乎有细碎的光芒，我凝视着她的眼，此刻那里只倒映出我一人。

    “吃了糖，你也不要难过了，好吗？”

    那一瞬间我便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里改变了。

    是什么。

    我不知道。

    脑海里有很多的说不清的情绪闪过。

    我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便伸手接过糖。

    那天是谷雨，春四月。我记了一辈子。

    ——2001年.4月.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