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深夜,皇城寂寥,万籁俱静,惟有翠微宫灯火未眠。

    夜虫低鸣,星沉月黯,露湿青瓦,檐下祈福风铃偶尔轻响。

    一顶绣有金龙云纹的步舆,悄无声息地停驻在翠微宫门前。

    圣驾亲临,守卫士兵俱是一惊,旋即挺身肃立。

    宫门紧闭,门扉封贴一纸黄签,字迹鲜红,分外扎眼,透着一股沉冷威压。

    随行太监见状,低声一唤,两名内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去封条。宫门开启一瞬,清风穿廊而过,吹走了尘封多日的冷意。

    大殿纱灯暖黄,香烟袅袅。

    侍女匆忙提灯迎出,语声颤若细丝:“圣、圣上驾到……”

    帘帐之内,贵妃坐于紫檀木榻品茗,一袭月白织金的宫装,素面朝天,风华不减。她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盏,缓缓起身,站在屏风前躬身施礼。

    帘幕轻掀,皇帝龙袍加身,缓步趸入大殿。月光透过纱幔,洒落肩头,如银辉落金。男人眉宇间多了些风霜,神情却意外地柔和。

    他凝望着她,久久无言。

    贵妃盈盈一拜:“臣妾叩见圣上。”

    皇帝略一抬手,止住她的行礼,温声道:“好久不见,朕……来看你一眼。”

    贵妃垂眸,话语不温不火:“臣妾谢圣上垂怜。”

    皇帝注视着她,眼眸波光微动。他踱步上前,端起案上凉茶,轻抿一口,喉间浮动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朕记得你年轻时,最爱御花园的牡丹,说它雍容而不骄矜。朕让人重新栽了一片,明年花开之时,朕带着你去看看罢。”

    贵妃一怔,随即低声回道:“臣妾遵旨。”

    前日温念上门强行带走苏绾,贵妃万般无奈之下,写了一纸书信递给皇帝。

    信中寥寥数语,字字如绣,像一根细线,隐隐牵动人心。

    开篇道出自己年华老去,无心再涉宫闱之争。她写得云淡风轻,却句句带血:“妾身垂垂老矣,已知尘缘将尽,惟愿余生,不争、不怨、不扰。”

    提及太子年幼,尚不足自立,她也无心算计储位之争。她坦言因一己之私,曾奢望母凭子贵偏执之念,到头来镜花水月,俱成空空。

    末了,她用了极为委婉的一句:“妾思圣颜亲恩,已是二载有余。若圣上怜妾,愿赐一见之恩。”

    整封书信无半句哀怨,也无半句央求,将旧情藏入字里行间,连同风霜雨雪一并交付。

    灯下龙案前,皇帝读罢信笺,心底波澜汹涌,久久不能平静。

    熹贵妃,是他尚做皇子时,唯一一次不顾宗室安排,亲自挑选的侧妃。那年她刚刚及笄,白衣素面,端然如兰,一双眼眸温静清澈,偏偏入了他的心。

    她与他年岁相当,自少年至而立,一生安静地陪在身侧,甘居人后,从无怨怼。

    记得有一次大雪封宫,他连续苦熬奋战朝政,结果被风寒压倒,是她不眠不休为他擦汗,并亲手熬药。那盏苦汤,她反复尝了十几次,确定没那么苦了,才肯喂给他喝。

    待他即位登基,天下初定,颁布的首要旨意,便是立她所出之子为储君。

    那日她身着礼服侍立丹陛之下,眼底盈盈星光,是喜极而泣,也是藏不住的欢喜。

    他执她手道:“我护你母子周全,万世不弃。”

    他本以为,自己一诺千金,定能护她一世无忧。

    可惜,帝王心头最轻的,就是“誓言”。

    先帝早就替他挑选并册封了正统皇后,一位来自太后本家的嫡女,年轻貌美,恭顺得体。只是这份恭顺是假,恃宠而骄是真。一开始皇后还能循礼恭敬,几年之后,仗着太后撑腰,皇后渐渐暴露本性,处处争风吃醋,后宫权柄也尽数掌握。

    而贵妃始终沉静克制,事事退让,从不与皇后争锋相对。

    贵妃母族出身山东青州秦氏,乃地方千年望族。族人世代行医,行事低调,历经几代朝堂更替,皆无人出仕为官,清白可鉴。

    贵妃既无外戚撑腰,也不结党营私,唯一能依仗的,是她同皇帝少年相识,伉俪情深的那一段旧情。

    可旧情二字,在深宫权斗面前,终究显得太过薄弱了。

    皇后将贵妃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百般排挤刁难。她有意扶持新宠,安插新人,令众嫔妃轮番侍寝,外加枕边巧言挑拨,终于使皇帝与贵妃形同陌路。

    整整两年,皇帝未曾踏足翠微宫半步,连年节册礼也多由内务府转送。贵妃皆恭敬收下,无半字怨尤。

    直到最近,太医院揭露秦欢卖官鬻爵,皇后以肃清后宫为名,封禁翠微宫,连身边伺候贵妃的婢女也调走大半,余寥寥几人照拂饮食。

    这一切,皇帝并非不知情。

    相反,更是由他亲自一手策划。

    皇后、贵妃,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皇帝与皇后年岁悬殊,虽为夫妻却似隔代,根本无法共语。他已知晓皇后与温念私情暗通,碍于颜面从未揭发她的丑事。

    而贵妃从未动念争储,一个身无背景的女子,何来筹码争斗?又如何抗衡皇后背后的太后?

    可他要的就是两宫争斗,不斗,如何压灭皇后的气势?剿灭皇后的党羽?

    后宫如朝堂,制衡才是王道。

    贵妃性格温顺恬淡,最适合成为天平的另一端。

    因此,他纵容这场冷暴力持续发酵,甚至暗地放任皇后行事,只为逼她露出獠牙。

    然贵妃不辩,不争,亦不恨。

    着实出人意料。

    暖黄的烛火在雕花灯盏里轻晃,映得纱帐上下浮动,似梦非梦。

    灯火晃得皇帝一阵头晕目眩,他身子一栽歪,干脆卧倒在紫檀木塌,阖合双目,沉声道:“朕近来头风复发,你来替朕捏捏筋。”

    贵妃医女出身,素习岐黄之术,平生最引以为傲之事,便是亲手调理治愈了缠绕皇帝多年的头风顽疾。她的手艺极具章法,所按之处皆精准落于穴道,手势柔中带刚,入木三分。昔年皇帝倦于朝政,时常召她为自己按摩舒缓筋骨。然而近几年来,这样的亲近越来越少,两颗心也渐行渐远。

    贵妃立在榻侧,垂眸应道:“臣妾遵旨。”

    她俯身跪坐塌前,玉指轻抬,拂开鬓边几缕白丝,自额角缓缓揉按。指腹温润,或缓或重,如水流过石,消解身心抑郁沉痛。

    皇帝闭着眼,舒服地直哼哼:“爱妃手艺,不减当年啊。”

    贵妃莞尔:“圣上为国操劳,积忧成疾。臣妾本是医家出身,替圣上舒缓积劳,不过是本分罢了。”

    夜色沉寂如水。

    皇帝忽然开口道:“你可知温念之事?”

    来了!

    贵妃指尖略微一顿,紧接着不疾不徐道:“臣妾听说了,先前那位温念,竟是假冒之人。真正的温如初,一直被囚禁在地牢里,如今终于重见天日。”

    皇帝长叹一口气:“朕万万没想到,竟被那贼人蒙蔽如此之久,哎。”

    这一声“哎”,似经受了多少风雪崔嵬,满载着迟来的悔意与深重的自责。

    贵妃轻描淡写道:“圣上是为苏绾那孩子烦心吧?”

    话音未落,皇帝眉间一蹙,蓦然睁开眼睛,“她与你何干?”

    贵妃心知,当下话锋极为关键,半分轻忽不得。

    她垂眸道:“苏绾与臣妾,尚有些薄亲联系。臣妾拿她当晚辈呵护,因而格外用心些。”

    “苏绾那个孩子,自幼失去了生母,家里主母并不十分待见她,难得她生得聪明伶俐,品行甚好,出淤泥而不染。连臣妾见了,都不得不为之惊叹呢。”

    听了这番话,皇帝竟然有些得意,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幕被贵妃看在眼里,她略略俯身,轻揉皇帝眉心,将指力轻移至印堂穴,“当初圣上有意撮合温如初与苏绾成婚,怎奈半途横生枝节,被那冒牌货温念硬生生拆散一对鸳鸯。”

    “圣上是为此愤恨惋惜吧?”

    皇帝没有作声,但呼吸明显沉重了几分。

    贵妃语气更缓,如水波轻点:“苏绾那孩子懂事,受尽了凌辱委屈,臣妾看着心疼。若圣上允准,将她召回翠微宫,在臣妾这里舒心静养几日,可好?”

    “嗯?”皇帝半睁开眼,“可朕听说,她才刚离开你这儿,怎么又要她回来?”

    贵妃停下手,“先前苏绾与皇后无端生出些误会,全因温念所作所为造成。两人若能借此解开心结,也是成就一段佳话。”

    皇帝微微一怔。

    苏绾与皇后之间的恩怨是非,归根结底逃不过一个“情”字缠绕。如今温念已化作清风尘土,留下来的苏绾,如一缕尚未熄灭的火种,随时可能燎原。

    既然苏绾能唤醒贵妃的斗志,那她注定成为一柄趁手的利刃,抑或,一根引燃风暴的导火索。

    男人复又合上眼眸:“你倒是也学会借势了。”

    贵妃低声一笑:“臣妾不过守护所爱罢了。”

    春帘帐外,风过梅影。

    次日,苏绾与时枫几乎同时收到了皇帝的谕旨,召二人入宫觐见。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苏绾瞧着那道盖了御玺的圣旨,没什么特别反应。皇帝召她,多半是为了问清温念之事。毕竟她的的确确与温念拜过了天地,虽说她全程昏迷不醒,连洞房花烛夜都“错过”了。

    这桩荒唐婚事,时枫完全不承认,连嗤都懒得嗤。他懒洋洋地抱臂倚靠窗台,享受春日最后的阳光。

    “你忘了半年前,咱们在黄河驿站附近那座破旧高台,日光作媒,天地为证,我们早就拜过堂,交换过信物了。”

    苏绾白了他一眼,无奈嘴还没利索,指着他气鼓鼓道:“没……婚……”。

    他那哪是什么娶亲,分明是强行将她“拿下”。哼,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媒妁之言,连张红帖都没见着,她才不承认跟他拜堂结婚了。

    “不承认?”时枫笑得欠揍,一把抓住指向他的葇荑,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指间墨玉戒指:“看见没?证据确凿。你跑不掉的,这辈子都栓在我身上了。”

    苏绾挣不开他,“……无……赖!”

    “多谢夸奖。”男人居然还厚脸皮作揖谢恩,“骂人也骂得这么动听,真不愧是我的好媳妇。”

    这家伙就是个泼皮!早知道就不让他恢复记忆了,憨厚老实的阿舟多招人稀罕啊。

    苏绾气得直跺脚。

    时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一变,蹭地离开窗台凑近她,大手拨弄齐肩短发,嘴里嘟囔:“秦欢的那根簪子呢?木头的,丑得很。快拿出来给我,我要烧了它。”

    苏绾下意识往后退,“没……”

    “别想逃。”时枫不依不饶,像只嗅到猎物的黑豹,追着她绕圈,“我不许你戴别的男人送的东西。”

    “疯……”苏绾踢了他一脚,迅速躲到屏风后头,气得俏脸发红。

    门外伺候的春蝉听见动静,急道:“小姐还不能多说话呢,将军少惹她着急呀。”

    结果,屋里传来时枫理直气壮的回音:“她说得少,我就替她说多点,我们夫妻互补嘛。”

    现在这俩人,不吵一架都不算正常交流了。可吵着吵着,屋里渐渐安静了,只有一些奚奚索索,撩动布料的可疑声音。

    春蝉忍着笑,默默掩上门,遮挡一段春光。

    闹归闹,进宫觐见终究是正事。天子之命不可违,哪怕心底千回百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

    很快一桩春事了结,两人沐浴更衣,各自换上朝服,整装待发。

    时枫一袭大红三品将军袍,衣襟绣着金线盘龙,盔缨束发,佩剑横腰,英姿勃发。这半年来,他吊儿郎松散当惯了,难得穿得笔挺威严,一站在那里,妥妥一尊冷峻战神。

    苏绾则随父亲着五品命妇朝服,黛色锦缎,衣襟绣双凤朝阳,头戴银镀金鸳鸯,眉心点朱砂花钿,素净中自有雍容之气。哪怕未能完整开口说话,也仍是风仪无双。

    两人并肩而立,一人戎装肃穆,一人宫装素雅,乍看去,竟有几分神仙眷侣之意。

    时枫看呆了眼,嘴角咧得老大:“我媳妇可真俊呀,穿起命妇朝服来,那叫一个端庄威仪、闭月羞花、六宫粉黛无颜色……”

    苏绾正要用眼神杀死他,他却自觉地闭嘴了,眼睛仍死死黏在她的身上,口水差点淌下来。

    美人当远观,不可亵玩焉。

    苏绾心底不停地打鼓。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入宫”。

    之前她被温念半掳半骗过去,前半个月被关在户部衙门,后半个月昏死在翠微宫里。除了空气,她什么也没熟悉。

    苏绾勾弄着两根手指,轻轻点了点,细声道:“……怕。”

    时枫拍了拍胸膛,“为夫替你在前开路,披荆斩棘,媳妇你只管后面跟着走,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苏绾眨了眨眼,纤指点他额头,斥道:“……正经。”

    男人揽过佳人肩膀,按了按佳人眉心,脸色肃然:“你放心,此番入宫,无论皇帝问什么,我自会应对。满朝文武欠我人情的居多,没人胆敢难为你。”

    天命之网悄然张开。

    然而,两人才踏进皇城,还未站稳脚跟,立刻有宫人快步迎上,分作两列,恭恭敬敬地行礼。

    “时将军,请随奴才摆驾金銮殿,圣上与文武百官已退朝。”

    “苏命妇,请从婢女移步慈庆宫,太后与诸位嫔妃等候多时。”

    没有选择权,只有被安排。

    时枫皱眉看向苏绾,苏绾回望他一眼,两人心有灵犀。

    一人上朝堂,一人入深宫。

    前有金殿虎视群臣,后有寝宫笑对妃嫔。

    歧路将分,局势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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