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婆婆。”
柳冉快步向前,将药箱放到一旁。
后面的两个护卫守在门口,香菱则跟在身旁候着帮忙搭手。
屋内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唯一能坐的也只是不知从外头哪里搬运来的石头。
她丝毫不在意,衣袂一扬,坐下了。
“您伸下手,我提您把脉。”
老人惊讶一愣,他以为大夫另有其人,没想到竟是眼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看她的指尖已经搭在老伴的手腕处,一边询问症状一边沉吟,瞧模样应该是个内行。
老人并没有制止,金城如今疫病四散,官府的不作为令百姓病死无数,他们一路扶持逃难到幽州城,然而老伴因为长途跋涉病过一场,身体每况愈下直至最后一病不起。
他与老婆子年幼相识,伉俪情深,即使走遍无数间医馆但却因为老伴的身份无人愿意伸出援手。
老人安抚地拍了拍老妇人的后背,如今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面前的小姑娘身上了。
“婆婆,您的病是邪气侵肺所致。因您年纪问题,身体机能下降,便也比往常难以痊愈。待我开三日药,一日一副,一副煎两次分至早晚饭后服用即可。”
香菱已经搭好一张小木桌,柳冉提笔在纸上写下几味药,递给老人。
“您们暂且收着方子,一个时辰后过来医馆取药。”
“谢谢,谢谢!”
老人弯腰感激,随即从角落里摸出一串铜钱,想塞入她的手中。
柳冉一手扶住他,推开了:“老人家,您收回去吧。此前我便说过不需要银子。”
柳冉知道对方年纪大不容易,她来一趟不过想治病罢了,拒绝老人后,她也回到了医馆内。
柳冉把抓好药递给下人熬煮,特地吩咐,“你去备一套厚实的被褥,等老人家过来取药一同给他。”
“是,少夫人。”
太阳逐渐西落,商贩们拖着大车小车,展出所售的物件。幽州城白天有执法专门收取摊位费,一到日入下值便无人管,一些为了赚取一家老小生活开支的商贩选择节俭,就会在这个时候出摊,久而久之城里的夜生活变得丰富热闹,人流随着入夜多起来。
看着一排排灯笼点亮,喧闹声不绝于耳,柳冉不免有些想念前世的生活,虽不比现下的丰衣足食,至少可以过得简单纯粹。
“善和堂——什么时候开的?还能义诊?”
“是。今日善和堂新开张,不管是调理身子亦或者治病,都能免诊金。”
门外来了两个中年男人,目光从牌匾上的字落到柳冉上。
“怎会是个女娃娃?都入夜了,怎么还不走?赶紧回家去。”
“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小姑娘家待在外面不安全,你可别让家里的爹娘担心了。”
柳冉笑笑,“我出来时已经得到父亲的允许,多谢二位好意。您若是想治手臂,请入馆内坐坐,我来刺穴通络。”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见您的手放在身侧摆动时比另外一只更为僵硬。”
柳冉低笑声,纵然头上垂吊的白纱将她面容神情遮掩得严严实实,那男人仍感受到她的游刃有余。
那男人半信半疑,但还是跟了进去。
柳冉取出一根银针,长度一寸有余,那男人瞬间犯怵了,然而不等他反悔,银针已经刺穿他的手臂。
“请问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
柳冉凝眉,一板一眼询问道:“您这手臂损伤较重,是不是用得频繁?”
男人点头,“我在码头干搬运,经常用右肩,可能年纪上来了,右手疼得厉害,今个儿甚至抬都抬不起来。”
柳冉认真听完,已经知道需要刺激哪个穴位了,一连施好几针,那男人感觉压在肩膀沉重的剧痛瞬间变轻,整个人好受许多。
男人迫不及待转动手臂,痛感仍有,但相比先前明显好转,心底一开始的那股疑虑伴随对柳冉的手法认可而消散。
“你这女娃娃真有两下子啊,我的手确实好多了。”
“您的病是长年累月积攒而成,一次两次只能暂时舒缓,我先给您开五天的药喝着,后面您得继续过来复诊。”
“好好好!”
那男人特别爽快地应下。
五天的药算起来三百文钱不到,男人望向柳冉的眼神越发欣赏和信任。他心里明镜得很,若放在其他药铺,没个一二两银子根本出不来。
有了今天开头,后面顺利多了。其实大部分百姓对待大夫是男是女并非像想象那样带有固执的偏见,他们只关心是否能治好自己或者家人的病,慢慢地柳冉开始忙碌起来。
幽州城七八月雨天频发,很多年纪稍大的人患有风湿疾病,几乎每日都有人询问药膏。
柳冉发现附近药铺售卖的贴膏味儿重,一些皮肤敏感的老人一旦触碰很容易起疹,于是她打算按照方子,根据当地人的体质配置增加或递减药量的贴膏。
屋内灯火摇曳,这会儿不知怎的,白日喝了不少酒的谢舟此时竟有些睡不着,听着那沉闷的碾压捣碎的声音,他烦躁地翻过身,一把掀开盖在脸上的被褥,坐了起来。
柳冉正聚精会神铺放研磨好的草药,时而停下来记录,她做得认真且专注,杵臼内的草药碾成一滩泥浆,混合粘稠的汁液,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香味儿。
温和暖黄的浅光打照在她精致的侧脸上,如渡一层柔和的金光,恬静之中增添温婉之气。
“吵到你了?”
似乎感觉到有道视线打量她,柳冉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眉眼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地明亮和清澈,这让原本想找茬的谢舟瞬间说不出来话来。
“抱歉,我今夜制膏可能还要晚些,我出去做吧。”
“不必了。当下入秋之际,夜间凉得紧,小爷可不想外头传苟克府里的人。”
谢舟负气重新躺回去。
柳冉低头继续调配,空气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调试近三十次,柳冉觉得已经接近自己理想的效果,想找个人试一试。
她把目标投向翘着腿,吊儿郎当晃动的谢舟身上。
“你睡了吗?”柳冉轻声打破平静,对方一顿,很快回复:“何事?”
扯了扯两边袖子,她小声问道:“……你身体有没有那处疼?”
谢舟撑着后脑勺望着天窗游神,闻言他再次坐起来,转头撇了不远处的人一眼,“干嘛?想拿小爷试验?”
被戳中心思的柳冉不自然地绻紧手指,毕竟有求于人,她放下身段走到他床侧,头一回主动接近谢舟,“我按方子做了几片药膏,里面药量不大,想看看效果如何。”
两人共处一室有段时日了,不再像开始那般剑拔弩张,谢舟慵懒地掀起眼皮,她站在塌边,眼底闪着细微的期盼,让之前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染上几分鲜活味儿,念在她的态度温和,于是大发慈悲道,“正好小爷不小心撞到手肘,那就试一试怎么样吧。”
“小爷跟你说清楚,不是小爷想帮你,小爷只是凑巧磕碰到了,才用你的东西,明白没?”
“好。”
柳冉会然一笑,漆黑如墨的眸子涌动盈盈秋水般的波光,谢舟低头摸着鼻子腹诽,她不蛮不讲理时还挺好看的。
谢舟撩起衣袖,说是手肘磕碰到,其实一点伤痕都没有。
他脸色浮现一丝肉眼可见的窘迫,梗着脖子僵硬地解释道,“小爷的体质就是好,才一会儿功夫就痊愈了。罢了罢了,小爷好人做到底,勉为其难帮你试试吧。”
“那便谢谢大少爷了。”
柳冉自然看出他的嘴硬心软,眸光淡淡越过他涨红的耳垂,唇边拉出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动作间,袖子上下滑动露出里面的景象,谢舟惊愕地发现她的手臂没有一片完好,几乎贴满药膏。
他一愣,“你伤到了?”
柳冉不甚在意回道,“毕竟是给病人用,我也在试试效果如何。”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柳冉庆幸说道:“不过幸亏我用了,否则起疹麻烦了。”
谢舟看向她手腕处的贴膏,边缘已经生起一片密密麻麻浅绯色的红点,因为她的肌肤娇嫩莹白,显得格外地刺眼。
谢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一下,眼底泛起复杂的神色,不知该说她蠢还是傻。
如果当年母亲也能遇到像她这种大夫,或许不会年纪轻轻就病逝了。他敛起一闪而过的冷,等她包好后,起身在柜子里翻出一瓶药,“这是老头在塞外经商时带回来的药,你拿去用,明日便会散了。”
“你可别多想,小爷一个大老爷们可不像你们女子爱美,总之小爷用不上,送你了!”
“大老爷们”没有像他这样不蓄胡须,给个东西还扭扭捏捏。
柳冉接过药瓶,上面仿佛残留他的余温,连带着蔓延至心底里。其实,他为人并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