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楚暮云转过轮椅，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殿室而去。
过了那道门槛之后，他的殿室里倒是均为平地，每扇门旁边都斜斜搭着一根门槛木条，可见是临时拆卸下来，方便这位皇子在此处出入。
乐游奇怪地看到整个殿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人出来迎接十二皇子，像是完全没有宫人服侍一般。就算在南秦小国里，她都不至于这般被对待。
楚暮云的轮椅突然停住，乐游差点撞在那硬生生的木靠背上，不由轻叫了一声。
少年再度让轮椅转过来，双眸冷冷地看向她：“公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乐游公主不说话，她发现自己初入熙和宫时，曾在宫灯下见过的少年，应该就是这位十二皇子。站在暗处，掩去他肤容的清隽俊美之后，整个人看起来形如骷髅。
他说得对，何止十二皇子楚暮云的寝宫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这诺大的大梁皇城也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她声音压得很低：“我……想活下去。”
一片雪花落在少年乌黑的睫毛上，他一动不动。
“我是被送来和亲的……听说三年来，皇上并没有册封任何一位妃嫔。”乐游说，“可是……皇上看起来很喜欢我……”皇上明明很喜欢美丽的女孩子，三年来却未曾册立过一个妃嫔，那些女孩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少年双目低合，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乐游深深吸一口气：“十二皇子，我想知道，如何揣摩皇上的脾性？让他可以留我性命？”
有积雪从屋檐上落下，惊飞一只过夜的寒鸦，扑棱棱突然而起的羽翼声，将乐游吓了一跳。少女双手伸出，抓住了少年的手臂。
一直缓慢降落在他们中间的雪花，因少女的动作而立时纠缠翻腾得一片凌乱。
楚暮云的脸上，依旧平静地丝毫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她抓住的不是他的手臂，而只是他轮椅的扶手。
乐游自己发现了失礼，忙将手从他的胳膊上收回来。指尖没有他的体温，但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弧度——这个少年，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般羸弱。
楚暮云从头至尾不曾说过任何话，见乐游松开，便转动轮椅进入了自己的寝殿。
乐游试探着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他没有拒绝。
十二皇子的寝殿从规模上来看并不算小，前后有四五个屋舍，然而里面连烛灯都没点几个，黑屋连绵，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
楚暮云来到最深处的一间屋子，坐到一张黑漆斑驳的案桌前。他从轮椅上取出一个小布包，用雪白细长的手指将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只雪白如纸的冷馒头。
屋子里很冷，没有炭火。馒头又冷又硬，看着就硌牙。
但他并不在意，只慢慢吃着那馒头。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终于响起：“公主喜欢看书吗？”
乐游怔了怔，然后点头：“尚可。”
“第三层第五本书，公主可以拿去看。”
乐游走到书架前，这里摆放着很多书，她找到第三层，将第五本书取出来。这本书并不完整，前半部分已经折损了，后半部分由各种小故事集合而成。翻了几个故事之后，乐游感到自己似乎看过这本书，里面的故事皆耳熟能详。
乐游的目光落在书本最末一页，有一枚藏书章，上写“驻月学宫”。
少年见她已看了半晌，道：“给我倒些热水来。”
“好。”乐游将书随手放下。
少年又提醒：“将书放回去。”声音依然听不出半点情绪。
乐游公主只得返身，将书重新插回书架中。
她走出屋子，找遍了十二皇子的殿室，却没有发现一处储放热水的地方。她将头探出十二皇子的寝宫，朝淑妃殿舍的方向张望过去。这位淑妃大约已经多年不曾受宠，熙和宫里人手配备残缺不全的。值夜的宫人只有五六个，两个人手提防风灯笼在雪地边踱来踱去，余下的三四人则靠在淑妃的殿室门口，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
乐游公主猫下身子，避开众人耳目，返身朝自己的殿室走去。
她的屋子里有长春姑姑准备好的暖窠，瓷壶中的热水可以保持整夜的温暖。当她提着瓷壶脚步匆忙地返回十二皇子的殿室时，意外发现，殿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为了方便十二皇子出入，此处的门槛都被临时卸下，即使关了门，门板下方依然有一条宽宽的缝隙。今夜风雪甚急，那风从底下钻进去，呜呜咽咽犹如鬼哭。
乐游提着瓷壶，感觉到里面的热量在无可挽回地迅速流失，而那个十二皇子就这般睡在一片鬼哭狼嚎的冰冷殿室中。
……
……
乐游公主躺在卧榻上，阖目而睡的时候，脑海忽然中闪现过了那本旧书。
那本书她的确看过，只是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文字也不一样。当年她读到的是外邦原文，文本修辞与这一册大梁本有很大的差异，因此她一时没能认出来。
南秦国近海，常有外番的珍品货物运入国内，这本故事书据说就是来自西方的某个外邦国家的民间传奇。
在这本书的起首，还有一个故事，说千年前有一个古老的国家，国王残暴，每晚娶一个新娘，第二日清早便将其杀之。直到丞相的女儿成为新任皇后，她每晚给国王讲一个故事，引得国王欲罢不能。一千零一夜之后，国王不仅没有杀了自己的皇后，两人还结为了恩爱的夫妻。
所以……
乐游公主拥被坐起，十二皇子其实已经教了她在大梁深宫中，如何存活下去的方法？
入宫之前的南秦使者，入宫之后的长春姑姑，教给她的都是如何谨守规矩，如何成为大梁淑女，方能讨得陛下欢心。而十二皇子却在教她，打破既定的规则，保持足够出人意表的新鲜感，方能换得在大梁皇城里生存的机会。
乐游从床上下来，走到临窗的案桌边，推开妆奁上的铜镜，点亮一支小小的烛灯，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在元载帝面前，得到这一个月不必服侍老皇帝的机会。
首先得益于自己传承于父母的容貌，其次则是她按照南秦风俗黥于额间的花纹。圣上讨厌她的花纹，但喜欢她的长相，如此阴差阳错之下，她既能得以入宫，又能暂离被老皇帝荼毒的厄运。
可以说，她黥在脸上的这些花纹，是她对老皇帝讲述的第一个“故事”。
那么，她还得学着继续给老皇帝“讲故事”才行。
淑妃娘娘的那一套显然是行不通的，她自己都过得死气沉沉，熙和宫一看就知道是一座曾经华贵，但年久失修的宫殿。而皇上显然喜欢的，是乐游公主来自异国的新鲜与生气。
想到此处，乐游从旁边取过笔墨，开始给送她过来的南秦使者写信。她要提醒元载帝，她并非随意从民间搜罗来的女子，她乃是一国的公主，有着自己的尊贵与骄傲。
……
……
元载帝手指轻点南秦使者送来的国书，对案下跪伏之人道：“公主想要进入驻月学宫学习大梁文化？”
南秦使者躬身道：“回陛下，乐游公主自幼聪敏好学，在南秦便习得多国文字。对大梁历史更是兴趣浓厚。乐游公主听说驻月学宫内，有夫子授古代贤人之书，很想去座听。”
元载帝转看身边侍立的礼部侍郎江离大人：“乐游公主目前暂居淑妃的熙和宫中，江爱卿对此事如何看法？”
江离大人年过五十，头发依然乌黑，只是眉头因时常熬夜看公文有了深深的皱纹，见皇上向自己问话，上前一步道：“回皇上，乐游公主乃是一国公主，仰慕我大梁承载千年之风俗雅韵，若传扬四国，堪称佳话一段。”
元载帝闻言微微颔首：“四国之中，唯我大梁千载传承，悠长致远。今南邦小国公主入大梁学宫，若能学得一二展现人前，倒也不失为美谈一件。不如，让乐游公主去试试也罢。”亵玩幼女固然是皇帝的私密爱好，但扬显帝国风雅，对元载帝来说同样重要。
于是，元载帝对宦官洪文道：“这就让淑妃预备一下，三日后送乐游公主前往驻月学宫念书。”
“是，奴婢这就去告知淑妃娘娘。”洪文公公回头扫了江离大人一眼，这位江离大人乃慕川江氏目前在朝为官的子弟中，最为官爵显赫、年富力强之人，也正是淑妃娘娘的堂兄。他既然旁敲侧击促成乐游公主前往驻月学宫念书，想来已经与淑妃娘娘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
……
乐游公主看到驻月学宫送来的书册，又惊又喜：“皇上真的肯送我去驻月学宫？”
洪文公公满脸笑容：“公主也要用功读书，方能对得住陛下的皇恩浩荡。”
乐游道：“乐游何止要感激皇上的皇恩浩荡，也要感激洪文爷爷才是。”说着，她从随身的荷包内掏出一枚小指盖大小的红宝石，周边还重重镶了一圈金子，沉甸甸地塞到宦官洪文手中。
洪文笑得嘴都合不拢，南秦国自古出产宝石与药材，南秦国的公主果然出手不凡。他说道：“公主，驻月学宫设在王城之外。后日，熙和宫会派辇车将公主送到宫门口，礼部江大人会派江家的马车，护送公主前往驻月学宫。”
“多谢洪文爷爷关照。”乐游公主一口一个“爷爷”，将老宦官喜得眉开眼笑。这几年他往宫里带去的美貌少女至少在二十名以上，说实话，如小公主这般伶俐的并不少，但能如小公主这般恰好探摸到圣上的心思，从而改变自己成为玩物命运的美人儿，还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