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李幺幺！”
她还没有死心，还在自证。
“你们要怎样才肯相信我？”她直视着高堂之上的夫妇，语气有些急迫。
中年女子先是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跟前，挽起她垂在身侧的手，认真抚摸着，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那般爱惜和小心：“你说你不是我的幺幺，那你是谁？”
“我是……”她有点犯难，总不能说她是三界四海之主，为了抓住逃窜人间的魑魅魍魉才来人间的吧。
违背异界法则，到时降下天罚，灰飞烟灭不说，还得在异界作为反面教材，反复提起，遗臭万年。
她转过话题：“李幺幺死了，死在碧水湖底。”
妇人泪光闪动，慈爱的抚过她的脸颊：“既然你说不出一二，那你便是我的女儿。”
她一时语塞，这凡人……真是蠢钝如猪，难以沟通。
明明李幺幺死在前，她附身在后，很难理解吗？
她嫌弃的推开妇人，力气有点大，险些将她推到，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的年轻公子眼疾手快，把她扶回太师椅。
方才看戏的侍女仆人迅速低下头，脸色蜡黄。
客厅落针可闻。
忽而一声低笑，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
中年男子携起爱妻的手，笑融融道：“幺幺性子刁钻活泼，随你。”他又转过头，望着堂中央站立的女子，半眯起眼睛，语气有些责怪，道：“幺幺，不可对阿娘无礼。”
她无奈的翻了个白眼，看来让这人愚蠢的人类相信她的话，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她沉吟了一下，走到门前，指着那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说了一个字。
“死。”
无比简洁，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玉兰树仿佛接受到神的旨意，发出临死前的哀鸣。
花苞瞬间凋零，枝干枯萎。
她得意看向众人。
这下总该相信了吧？
李幺幺的爹却道：“幺幺爱玩，阿爹明白。”
一而再再而三被否认，她终于认清事实：跟这些没见识的凡人解释不通的。
她索性放弃说服这些人愚昧的凡人，正要转身。
只听那个年轻公子发了话：“你说的一切，我都明白。”
他明白！
如天神降临，一袭青衣翩然而至，拦住去路。
她激动的抓住他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你当真明白？”
“我当然明白。”
“我就知道，这三千世界，还是有聪明人的！”她墨黑色瞳孔泛起泪花，俗话说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尤其挽救自己于水火的知己，更是万金难敌。
年轻公子一垂眸，微笑道：“你讨厌和太子的婚事，才编了这么一个谎话，对不对？”
笑容僵在脸上，来不及收。
一声尖叫。
李夫人晕倒了。
李尚书一个弯腰，抱起夫人，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一片玉兰花影里。
侍女仆人旋即退散。
一朵玉兰飘落裙边。
花朵洁白，裙角绯红。
青衣公子俯身拾起那朵玉兰，细细的花梗在拇指食指间轻轻旋转，沉默无边蔓延，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启唇，道：“幺幺，我是哥哥。”
……
她一瘸一拐随着众人，守在外边，大夫一波接一波出来，个个面色难看，连连摇头。
李夫人身体孱弱，是个薄命的面相，能活到儿女长成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如今阎王爷要收她性命，谁都拦不住。
李大人郁郁的从房里出来，‘哥哥’迎上去，但他径直走过来，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语气凝涩：“幺幺，阿娘想见你。”
相处不过三日，她与李夫人没什么感情，但李府上上下下有条不紊，迅速退离房间，待她进入后，合上了门扇。
烛光幽微，她挑开雪青色帘幕。
李夫人面色苍白，眼睛似闭非闭，听见动静，睫毛颤了几下。
她确实快要死了。
不消半个时辰，便会香消玉殒。
生老病死，本是寻常。
可李夫人再一次握住她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放在她胸口处。
那里有什么在跳动，不屈不挠，战斗到最后一刻。
她道：“它要停止了。”
李夫人道：“我知道。”
她又道：“我不是李幺幺。”
李夫人摇摇头，泪水从眼角滑落，晕湿苏绣枕头：“你是。”她侧侧身子，乌黑的眼珠子动了一下。
她便脱去大袖外袍，躺了上去。
李夫人曲着身子，把她搂在怀里，甜丝丝的香气温暖着她冰凉的身躯。
她问：“舍不得吗？”
李夫人道：“断了一条腿，幺幺一定很伤心吧？没关系的。不管幺幺变成什么模样，都是阿娘的幺幺，阿娘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感觉到了一股铺天盖地的悲伤，透过李夫人的皮肤扑向她。
她抱紧李夫人，小声问道：“你都快死了，还在想这些没用的废话？”
李夫人呢喃道：“因为幺幺是阿娘的命啊。只要幺幺好好地，阿娘就开心，死了也愿意。”
“我不懂。”
李夫人斩钉截铁道：“你会懂的。”
她把李幺幺塞进怀里，像未出世那样，母女融为一体。
呼吸声渐微，门外间或几声抽泣。
李夫人轻声问她：“怕不怕？”
“不怕。”
害怕，是人类才有的感情，她堂堂异界主君，斩妖除魔是她的责任，上任五百年来，死在她沧溟剑下的妖魔鬼怪不知几何，区区一个凡人将死，是比鸡毛蒜皮还小的事。
“我死后，合府上下守节三年，你与太子婚期延后，幺幺可任意来去。”李夫人猛烈咳了几声，那是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你是为了我才……”
“嘘……”李夫人朝她眨了眨眼，笑意浅淡：“这是我们两的秘密！”
不管自尽，还是他杀，李夫人阳寿已尽，这是事实。
她下了床榻，站在榻前，望着李夫人平静的面容。
门外哭声嚎啕。
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才值得这么多人伤心。
也许她可以做点什么。
但见她十指合拢，做出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印。
淡淡的光芒将她周身笼罩，继而转移到李夫人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春雨过后鲜花兰草的气息。
李夫人雪白的面孔渐渐有了血色。
胸口里的东西重新跳动起来。
她俯下身子，感受李夫人的温热的呼吸：“你说我是李幺幺，那我就做一回李幺幺好了。”
反正她也无人可依，无处可去，呆在尚书府，好歹吃穿不愁，还有这么一个漂亮温柔的阿娘照顾，也算不错。
于是，她成了李幺幺。
成了一个瘸子。
李幺幺并非天生跛脚，十来岁时已经精通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也不虚男儿，后来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左腿，才成了瘸子。
瘸子……
假使她生在寻常人家，平平淡淡一生，缺胳膊少腿，无关紧要。
但这里是京城，礼部尚书之家，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怎能身负残疾？
皇后打算另挑人选，毕竟偌大国家，最不缺家世显赫知书达理容貌倾城的闺中少女。
然而太子殿下痴心一片，在她病榻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指天发誓永生永世不离不弃，死也不肯看别的女子一眼，皇后这事才暂时作罢。
伤了腿后，李幺幺一改张扬脾性，整天闭门不出，便是迫不得已出去，也会老老实实坐轿子里不见生人。
三个月后，被游人从碧水湖里打捞上来。
她便重生于那时。
李府上上下下，大约认为二小姐因为伤了腿，导致精神迷乱胡言乱语。
这其中，包括李尚书夫妇和李幺幺大哥。
他们坚定的相信，她就是李幺幺，是他们放在掌心上疼的乖乖女儿。
是他们没照顾好，才致使她意外落水，被搭救上来，才成了这幅模样。
因此愈发愧疚。
越愧疚，越想补偿。
第一次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有点受宠若惊，更想把每一日的快活记录下来，当晚便提灯去书房，找了一个空白的册子，起名为《人间游记》，坐在窗前，蘸饱笔墨，记录亲身经历的奇人异事，日后离开，也算回忆。
‘人间，我来了。’
五个字而已，却好像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落实到纸上。
她观望着人间二字，笔墨微微洇透纸张，窗外风声乍起，吹开雕花窗户。
烛火‘噗’的灭了，冒着青烟。
顷刻之间，客人已经落座。
她仔仔细细的打量幺幺，半天后，才缓缓说道：“像，实在太像了。他竟舍得放你出来，真是奇闻。”
幺幺警觉她话里藏话，追问道：“谁？”
“没有谁！”对面的人反而装起傻来，“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还能活着！明明已经坠入湖底，明明已经停止心跳，你为什么还能坐在这儿，同我说这些话？！”
幺幺隔着一张书桌看着她。
月光之下，瞳孔如血。
不过一只修行浅薄的小妖。
确认这一事实，幺幺放松下来，身体向后，靠着椅背，懒散的说道：“你这只小妖，竟敢私自逃窜人间，还敢大言不惭的质问本君这许多。”
话音未落，喉咙便被一只嫩笋般的手指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