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拨

    章云烽在听清关雁门问题的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不会转了,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边关布防全都飞去了九霄云外,只有关雁门那个问题在反复回荡,震得他四肢五脏都发麻。

    见章云烽不回答,关雁门抬手戳了一下他的腰,又问了一遍:“章云烽,你刚刚怎么一直在看我?”

    那一刻章云烽脑子里跑过去起码八百种回答。

    比如说了必然会得到关雁门一个白眼型的——“怎么,长得这么好看还不让看吗?”

    又比如说了连他自己都不信,纯纯欲盖弥彰型的——“就是看着你发呆而已。”

    再比如反客为主倒打一耙型的——“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你为什么装睡?”

    还有绕开话题说正事型的——“太好了既然你没睡,那我们来说说祝将南昨晚为什么要去将军府的事情吧。”

    甚至有一个瞬间,章云烽想着,干脆直接告诉她自己的心意算了。

    坦坦荡荡的,告诉她自己盯着她看是因为喜欢,告诉她自己辜负了她的信任,告诉她她不应该在自己面前放下戒备,因为自己对她确实心怀不轨心存邪念。

    但是他不敢。

    那些迂回的念头在章云烽脑海里转了几圈,最后被他强行押送回了名为“理智”的大牢,又用“说了之后,或许连站在她身边的机会都不会有了”作为大锁,劈里啪啦地在那个摇摇欲坠的笼子外面上了八百道保险,一脚踹进了“不合时宜,下次再说”的深渊。

    “哥,你真是个忍人。”章云烽面无表情想,“自己喜欢的姑娘就在身边,还能忍这么多年,我敬你是条汉子。”

    关雁门不知道章云烽心里的惊涛骇浪,她只知道这个人被自己一句话问傻了,背对着自己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关雁门觉得奇怪,她撑坐起来,靠在床头,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你话呢。”

    章云烽猛地回身,一把抓住了关雁门还没收回去的手。

    关雁门被他抓得猝不及防,这人抓住了她的手又不说话,就那么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像是魔怔了一样。

    关雁门莫名其妙,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样子又感觉好玩,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用玩笑般的语气问:“你现在又不讲究什么唐突不唐突的啦?”

    章云烽骤然回身,像碰到开水锅一样松开了关雁门的手。

    这一套动作下来,关雁门心想坏了,这人莫不是被昨晚的迷药熏坏了脑子,她又不会治病,这可如何是好?

    她忧心忡忡地伸手摸了一下章云烽的额头,一边寻思这也没发烧啊,一边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章云烽被她摸得又是一激灵,差点飞身跳开,用尽了毕生的毅力忍住了,木着一张脸答:“没事。”

    关雁门觉得他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但是看他的脸色,又知道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只能迟疑地点点头,嘱咐他:“你要是不舒服要说啊。”

    章云烽心道你再摸我两下,我就真的要不舒服了,面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打量了一下关雁门苍白的脸色,皱着眉问:“你怎么不睡?”

    关雁门翻了个白眼:“你刚刚那眼神都要给我烧穿了,我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你灼热的目光,我还是个刀尖舔血的江湖人,我怎么睡?”

    章云烽语塞,站起身靠着床边坐到了地上:“你睡吧。”

    关雁门总感觉他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灵光一现:“你不会是想念你哥,不开心了吧?”

    章云烽活了这么久,就没有过“想念章云溯想念到不开心”这种情感体验。

    但是关雁门不等他开口,就一敲手心,自认为很合理地点了点头。

    “可怜的孩子。”关雁门看着章云烽的后脑勺,心里涌上一股名为“怜爱”的情绪,“没爹没娘的,哥哥也没了。”

    关雁门越想越觉得合理,抬手摸了一下章云烽的头顶,叹息道:“斯人已逝,你也别太难过了……”

    章云烽半个身子都麻了,血“轰”一下冲上头顶,浑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关雁门手摸过的地方,他咬着后槽牙,艰难地点了点头。

    “嗯,我刚刚是在想我哥,现在不想了,没什么大事,你快睡吧。”

    关雁门被他催了几次“快睡”,本来也有些困了。

    她又确认了一次章云烽是不是真没事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重新躺下了。

    章云烽被她撩拨得寒毛都炸起来了,偏偏关雁门什么都不知道,浑身上下写满了坦荡,动作间全是“江湖友人”之间的豪气干云,让章云烽又心暖又心梗。

    他背对着她坐在地板上,关雁门的呼吸一下一下扑在他的后颈,带着一点温热的风似有似无的拂过他裸露的皮肤,让章云烽整个后脖根儿都在发烫。

    他知道关雁门睡觉的时候会留一只耳朵关注外界,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醒,于是也不敢乱动,只能梗着脖子坐在地上,在心里拼命背兵法转移注意力。

    “好吧。”在第三十三次背到一半就卡壳后,章云烽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一边不受控制地数着身后关雁门的呼吸,一边面无表情地想,“哥,我可能也是个忍人。”

    关雁门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章云烽就坐在她脑袋前面的位置,帮她把直射眼睛的阳光都挡住了,阁楼里暖洋洋的,加上楼下隐隐传来的交谈声,让她有种身处贺刀寨的错觉。

    她甚至很难得的做了个梦。

    梦里她约莫是十六七岁,拿着庄姨给她做的新刀,跟她师父贺惊涛打了一架,被老爱耍诈的贺惊涛阴了一手,输的很惨不说,还被贺惊涛嘲笑了。

    关雁门很不服气,和贺惊涛理论了两句,结果吵嘴也没吵赢,恨恨地一跺脚,怒气冲冲地背着刀跑了。

    因为贺刀寨里所有人都惯着她,哪怕是贺惊涛,也只在练武的事情上对她严格,别的事儿都是顺着她来的,所以她那会儿还有点孩子气。

    贺刀寨占了好几个山头,有一座山势很险,得轻功很好才能上去,不常有人来,渐渐的就成了关雁门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那山上有一株很大的山核桃树,关雁门经常躺在树杈间睡觉。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下来,她一边蛐蛐贺惊涛,一边三两下蹿上树梢,找了好几个树杈,躺下的时候阳光总能照到她的眼睛上。

    梦里的她“啧”了一声,气鼓鼓地重新站起来,去找下一个树杈子,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来,大片的白云遮住了刺眼的太阳,关雁门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满意了,抱着刀躺下了。

    她闭着眼睛,在脑海里复盘方才与贺惊涛打的那一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风拂过树梢,她额边的碎发垂落下去,微微挠着她的侧脸,关雁门觉得有些痒,于是迷迷糊糊地抬手,想把那撮碍事的头发拨到一边去。

    但是动作间,她手指的触感有些不对,好像摸到的不只是头发,还碰到了别的什么东西,有些粗糙,又有点凉。

    她以为是树上的树枝什么的,也没有多想,把头发往后拨了拨,就又睡着了。

    章云烽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自己被蹭了一下的掌心,心情有些复杂。

    关雁门方才睡得不老实,一直在嘟嘟囔囔的说什么,他以为她是做噩梦了,正想着要不叫醒她,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因为太阳的角度变了,他的影子偏移了一些,阳光正落在了关雁门的眼睛上。

    “可能是嫌太阳晃眼睛。”章云烽想。

    于是他很轻地移动了一下位置,用影子重新挡住了阳光,又看到她脸侧耷拉着一撮很长的头发,被她自己的呼吸吹得微微晃动。

    而她皱着鼻子,似乎是想把这撮头发弄走。

    章云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想帮她把头发拨到一边去,不料关雁门在此时也抬起了手。

    他的手掌在空中与关雁门的指尖一触,章云烽以为自己把她吵醒了,只觉得那一刻心都要停跳了,直接僵在了原地。

    但是关雁门并没有醒,她把头发弄开之后,手也没收回去,就放在脸侧,接着睡了。

    章云烽愣愣地看着她全无戒备的睡颜,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负罪感。

    他想,自己回去之后不光需要背背兵法,还需要念念经。

    关雁门好像对目光格外敏感,被章云烽看了一会儿,眼皮动了动,又有要醒的意思。

    章云烽赶紧把脑袋转回去了,他方才被关雁门碰到的掌心还有些发痒,他默默攥紧了手,像是要把那丝触感抓在手心,不让它散去一般。

    他盯着自己的拳头,耳朵里是他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吵得他几乎有些烦躁起来。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章云烽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然后他又叹了口气,无奈认栽:“我也就这点出息了。”

    空气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飞尘在空中飞舞。

    等关雁门一觉睡醒,日头已经跑到另一边去了,她还沉浸在自己做的梦里,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在贺刀寨,而在拓封城。

    那一瞬间她是有些失落的,但也只是一瞬间。

    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坐了起来,往床边看了过去。

    章云烽可能是一个人坐着无聊,胳膊肘搁在床沿上,脑袋搭在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听到关雁门的动静,章云烽醒了过来,转头往身后看去,正对上了关雁门的目光。

    两人对视了片刻,章云烽先移开了目光,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沙哑:“醒了?头还疼吗?”

    关雁门微微皱起了眉,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方才章云烽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那点不对劲的情绪。

    但是章云烽回避得很快,不等她看清楚,那种情绪就消失了。

    她一边觉得狐疑,一边回答:“不疼了,倒是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毕竟他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不用了。”章云烽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缝往外看了一眼,转身道,“现在约莫申时末,还有两个多时辰,酒馆就要打烊了,我们再把昨晚的事情理一理?”

    提起正事,关雁门也暂时把章云烽方才的反常抛去了脑后,点了点头。

    两人把祝将南说的话顺了一遍,抓了几处疑点,吃了点东西,又把之前所有不对劲的事情都重新想了一遍,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酒馆很快打烊,拓封城再一次安静下来,章云烽和关雁门相对而坐,听到楼下的门被“咔哒”一声锁上,而后楼梯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两人立刻停止了交流,不知道在紧张什么,但是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

    脚步声不紧不慢,在门口停下了。

    而后敲门声响起,很有节奏的三声。

    “嗒”。

    “嗒”。

    “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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