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走后,陈之瑾面上不显,却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哪怕她已下定决心不再惧怕任何人、任何事,但在面对那人的时候,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片血红,想到那张惨白又挂着复杂神情的脸。
她感到恐惧。
陈之瑾收敛心神看向沈邱衡,却发觉此人脸上的神色并不轻松。她问:“老师,怎么了?”
沈邱衡回过神来,摇摇头说:“为师恐怕不能出宫了。”
“为什么?”
陈之瑾不解。虽说传言中的沈邱衡必须在宫内待到日落后才能回府,但平日里,他其实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根本不在乎陈志给他定的规矩。
沈邱衡像是猜到了陈之瑾心中的疑惑,他低声说道:“为师从前随意出宫回府,是因为这对皇帝来说没什么威胁,所以从没被拦下。但现在不同。方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皇帝现在怀疑为师,也怀疑你。哪怕不知道你我之间究竟说了什么,但猜忌既已种下,他便一定会采取行动。”说着,沈邱衡踱步走向殿外。就在他刚刚迈出一只脚的那一刻,他便同时被两名卫兵一左一右拦住。
“沈太傅还请随我等回院。”其中一人冷冷地说道。
沈邱衡耸耸肩,给了陈之瑾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随后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那两名卫兵很机灵,几乎是瞬间便注意到了沈邱衡的小动作,随后强硬地把他带离了昭阳殿。
陈之瑾捉摸着沈邱衡的意思,心里慢慢浮现出了答案。
之后的几天里,陈志以“教导皇子刻不容缓”为由,一直没有允许沈邱衡出宫,简直是把软禁二字写到了明面上。但陈志没有想到的是,不仅沈邱衡没有表现出一点急躁,就连陈之瑾也格外安分,好像那日是他误会了两人。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陈志揪不到两人的尾巴,手下的暗卫也越发疲惫。渐渐地,陈之瑾身边偶尔出现的生面孔一点点散去,再没出现。
昭阳殿内新设了假山泉水,流水潺潺,格外动听。一身翠绿长裙的少女靠在灰色岩石上,眯眼晒着太阳。这时,屋内有人走来,她附到少女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那张白净的脸上便露出些许笑来。
“既如此,备马,出宫。”
这二人正是陈之瑾与清逸。
陈志的人在进入殿内时便暴露了行踪,成了青天白日下毫无遮蔽的老鼠。老鼠做不出什么大动作,只悉悉索索地到处乱钻。陈之瑾叫下人们随时汇报老鼠的踪迹,甚至故意漏出些破绽,给到他们虚假的消息。想必此刻,陈志正为那些假消息而费神吧。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皇宫侧门,待两道披着粗布斗篷的身影踏进车厢后,车轮缓缓滚动,看似是去往市集,却在一个路口拐了弯,最后停在沈府门口。
陈之瑾下车,掀开帽子,打量着眼前这座古朴的府邸。虽说沈府落不到残垣断壁的地步,但在这街道的地砖上都恨不得镶上金边的京城里,仍然是独一份的特别。
她上前扣响门环,随后退至一旁等待。
不多会儿,小厮便上前开了门。那小厮端着一派不卑不亢,大大方方地问:“请问小姐找谁?”
“我找沈阁老。”
大门被带上了点,眼前的小厮明显戒备起来。近一月内来拜访沈忠清的人很多,无非是打探沈氏与皇帝的关系,或是沈邱衡被软禁的消息是否属实。一向清冷的门前霎时变得人可罗雀,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之瑾知道小厮心里的顾忌,她没有多说,只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印章来。那小厮狐疑地接过,仔细瞧了瞧,又端详着陈之瑾,片刻后,脸色才缓和了些:“原来是沈先生的学生,方才是小的失礼,请进。”
这印章是沈邱衡常用的,是能代表他身份的物件,不轻易离手。但今日这姑娘却给出了印章,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猜到这姑娘的身份。
陈之瑾收起印章,点头道谢,随后领着清逸进门。
“老爷在书房,还请二位稍等片刻,小的去通报一声。”
小厮引着二人来到大厅,叫人奉上茶,行了一礼后告退。门被缓缓带上,大厅里静悄悄的,侍女低眉顺眼地站着,一言不发。清逸有些沉不住气,她低声问道:“殿下,这......”
清逸是觉得沈府的人太过怠慢,虽说未曾浮在面上,但不论是侍女,还是小厮,身上总隐隐透露出一种倨傲的味道。陈之瑾小幅度地摇头,让她稍安勿躁。
一部分人,尤其是贫苦的读书人,总会愤世嫉俗,觉得皇权贵族都是滥用职权、尸位素餐之辈,觉得自己才是这浮世中的一股清流,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有时候,这种感觉的产生与肚中墨水多少没有关系,像沈府的这些下人,能认字的或许也没几个,只因为服侍沈氏子弟,便觉得自己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中的一员。
“不必理会。”陈之瑾说。
杯里的茶水一点点空了,陈之瑾正百无聊赖地数着茶叶,这时候,门才再次被推开,方才通报的小厮站在门外说:“老爷已知晓您的到来,邀您去书房详谈。”
陈之瑾点头,起身走向门外。清逸也正要跟去,却被拦下:
“还请您在此稍作等候。”
沈忠清的书房在沈府的南侧,小厮在前边领路,七拐八拐一番,才终于到了地方。
“老爷,人带到了。”
“进来吧。”
陈之瑾上前,推门而入,向沈忠清行了一礼。沈忠清正坐在桌后低头看着什么,见她进来,没抬头,只淡淡应了声。陈之瑾没理会这个老人对自己稍显冷淡的态度,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
沈忠清大概是有些怨她的。
如果不是她,沈煜就不会选择去参军,沈邱衡不会落得被软禁的处境,他们沈氏和皇帝的关系也不会这样岌岌可危。但就算不是她,沈氏仍然不会有好下场。
沈忠清自己也清楚,如今的局面是迟早会面临的,他只是过不去心里的坎罢了。
“老师被软禁之前曾与我有过一次谈话。”陈之瑾率先开口,她取出印章,小心地放到桌上。
沈忠清认出那枚印章,目光凛冽起来:“......你想说什么?”
“如今的皇帝不是明君,他是个只会猜疑的懦夫。”陈之瑾想到了柳甄青的死,“老师看得清,我相信您也同样。”她站了起来,接着说:“继续支持陈志对你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不如选我。”
“你......你说什么!”沈忠清大骇,他猛地站起身,甚至碰翻了身后的椅子。
陈之瑾端详着沈忠清,一字一句地说:“支持我。”
沈忠清年轻时,可以说不在乎那些所谓的正统,他秉持的信念是有能者上位。但现在不一样,他有沈邱衡,有沈煜,他变得不再那样果敢。朝堂之上,走错哪怕半步都是致命的。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不能不顾及这些小辈。
“你可知......你现在说的话是大不敬!那是你的父亲!”
哪一次夺权之争,不是充满着血雨腥风的?
“那又如何?”陈之瑾冷冷地反问。
幼时的确曾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但如今,物是人非。
先皇驾崩后,几个王爷便开始与太子争夺皇位。最后,陈志侥幸胜出,也是从那时起,他便不再是陈之瑾记忆里的父亲,而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陈志擅自打破了与柳甄青成亲时许下的诺言。登基后,他开始毫无芥蒂地选妃、留宿别宫,开始变得草木皆兵。
权力和欲望在一点一点蚕食他,直到把最后那点良心都吃净。
在他动手杀了柳甄青之后,陈志就再也不是她的父亲了。
骨肉亲情,多么凉薄。
沈忠清并不清楚柳甄青的死,见陈之瑾如此反应,才知晓这其中另有隐情。他沉默着,最后发出一声叹息:
“是我多言。”
“那么阁老,意下如何?”
陈之瑾不介意自己掀开伤口,对不同的人,就要用不同的方式。沈忠清的弱点是亲情,那就用亲情动摇他。
“那两个孩子都已站在你那边,就剩我这老头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之瑾勾起唇角,轻轻笑了。她说:“我不会让阁老后悔做出这个决定的。”
沈忠清扶起椅子,慢慢坐下。
“......但愿如此。”
“那我便不再打扰,告辞。”陈之瑾收起印章,拱手离开。
脚步声渐远,直到完全听不见了,沈忠清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他靠在椅背上,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打开的窗外种着一颗老树,枝头上,落着一只麻雀。麻雀歪着头,正准备合眼小睡,下一秒就被屋内传出的叹息吓到,扑棱棱扇起翅膀飞走了。它在空中盘旋着,落在一处木头支架上。
“哟,哪里来的小鸟?”
一个年轻的男人好奇地凑过去,放大的黝黑的眼吓得麻雀心里一跳,直挺挺倒了下去。
“哎!怎么还死了!沈兄,你快来看看!”男人大叫起来。
被叫做“沈兄”的人正擦着汗,听见男人叫他,便放下毛巾,露出一个无奈又温和的笑来:“锦芳,都同你说过了,我不是什么都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