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下去的时候弗拉德米尔还没有反应过来。
“自由的鸟儿,你为什么还不起飞?”
观景台足够高,她下落的样子被一帧一帧定格,但又都在一瞬间,在他醒来以前就尘埃落定。
笼子已经打开,自由的鸟儿,你为什么还不起飞?
————
因为护照意外丢失,阿叶夏在俄罗斯的行程增加了一个月,她在莫斯科暂时落脚。
下午时候她和偶然结识的朋友约好去游乐园参加晚间烟火庆典预热,入场时人已经很多了,她们捧着爆米花慢慢走在摊位中间,看着摊主,孩童,滑板少年的笑。
人群中有一个受欢迎的小丑,推着流动服务车分发纪念品,偶然迎上阿叶夏的目光,便活泼地眨眼,送上手中的小礼盒。
“美丽的女士,”他脸上涂的黑白油彩和外套同色,却并不显色黯淡,“愿您爱上这座城市,在另一位小姐的陪同下。”
阿叶夏回了一个甜蜜的微笑。
“如果莫斯科的先生都像您一般风趣可爱,那我一定已经爱上这里了。”
小丑又行了一个夸张的谢幕礼,退入人群了。
晚饭是在订好的餐厅露台,夜风里小提琴低低回荡,在清脆的刀叉碰撞中流动。
烟花方开场,还很稀疏的腾升了三两颗,女友和她低声聊着柴可夫斯基,话题将尽,突然偏过头提议,为什么不看看下午收到的小礼物呢?她好奇里面是什么。
是一个按钮。
阿叶夏应该提起警惕,然后脱手这个糟糕的麻烦——就算是恶作剧也足够让人戒备一下了——但是她只是把按钮拿给女友看。
“这是什么?”
“为什么不按一下试试呢?”女友倾身过来,手指搭在她的手指上,微凉的接触,按下。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再一秒,她看见了光。
有光芒绽放在地面上,在烟花下面,甚至盖过了那彩色的明亮,暴烈的迸发出来。
细长如一线光芒的剑刃刺进柔软的眼珠。
然后是爆炸的气浪,蛮横的推倒周围的一切。人也好,建筑也好。血肉,扭曲的钢筋,茫然一片的,人们的脸。
她先看见这一切,然后听见了声音,由远及近,哭喊尖叫,咒骂祷告,层层叠叠的声浪。
他们在说什么,她心里冒出一个疑问,他们的嘴开合,在另一个世界表演,而她在这端,显示屏运转良好,音响却缺席了。
她听见女友过于僵硬的身体靠在桌边发出细微抖动声响,她捂住嘴小声尖叫,哆嗦着制造噪声。
有点假。
“小姐。”下午遇见的小丑突然出现在桌边,尽管卸下脸上的油彩,尽管换了正常的衣服,这个看起来英俊过分的年轻人,阿叶夏还是觉得他下午的小丑装更适合他。
“所以,晚上好?”
阿叶夏眨了眨眼。
她太久没眨眼,刚才被光芒穿透的眼珠现在有些干涩。
小丑没有回答,只将背在身后的手摊开在阿叶夏面前:“这是礼物,我觉得很适合您。”
是细铜丝编成的向日葵鸟笼胸针。
“很好看,不过,不是哦。”
阿叶夏的脸弯曲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她伸手轻轻钩过他手心,把胸针捏在指间。
“倒是你...”才是。
“失礼了,忘记自我介绍。”年轻人夸张欠身,明快而谦恭地道歉。
“我是弗拉德米尔·迪利斯特科夫,下午刚见过您。”
“是你哦。”阿叶夏意味不明地晃晃手里的胸针,不待对方接话又补了一句。
“谢谢,我很喜欢。”
四目相对。
他笑起来很有感染力,收敛表情时却浮出一种克制极好的狂乱。这个年轻人在身体里豢养着某些庞然大物,躁动时便从眼睛投出一丝阴影。
阿叶夏突然有点喜欢他了。
笼中白鸟。
一只。
————
那件事过去后阿叶夏光明正大地在旅馆瘫了几天,终于闲不住去莫斯科大学的图书馆打发时间。
她端着书走到窗边座位,意外看见了熟人。
轻手轻脚的走到身后,年轻人若有所感地抬头,看见想吓他一跳的阿叶夏。
阿叶夏顿时改变主意,“出去玩吧,别看书了。”她悄悄去拉弗拉德米尔,青年也就顺着力道站起来,极其配合地和她凑在一起低声说小话,“那去哪儿?”
两个人在图书馆小声交头接耳,颇有些做坏事的刺激。
“没想好,先把书放回去,走吧走吧。”
她笑着推推青年。
阿叶夏把手上的《魔角》换了一边夹着,两人并肩往外走。
他们走到雪地里。
午后的光芒轻轻在雪面上跳跃出耀眼的光,温度却不击碎这些小小的晶核。鞋底陷入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两个人就在这种声音中沉默地走着。
“夏,你看的书写什么了呢?”
“...魔角吗?”
“嗯,”弗拉德米尔轻轻应声。
“‘如果老妇人不能去往拉普兰,那么拉普兰将会来到老妇人身边。’”他念出结语。
“你看见了什么呢?”
这时候他这时候他那种活泼气质褪去,突然露出被放逐的沉重意味。阿叶夏有些犹豫该说什么。
“自由吧,她最终获得了自由。”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按自己的理解来。
“虚伪和服从,她发起了挑战,然后一切桎梏失效,在崩解和坍塌中她获得了自由。”
“真的有自由吗?”他又问,声音听不出来情绪,好像发问了成百上千遍,又要继续发问更多次。
“什么是自由。”
什么是自由。自我支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思想是人自己的吗?
一切都会受人影响,从古老的格言到早上的报纸,所有东西都在开口讲话,声音嘈杂,所有东西都在教你讲话。
声线混杂入耳,便以为自己的声音就是这样的规训之声。
认为是自己产生了思想,就认为自己是自由的,然后可以毫不停留地渴求所谓现世幸福。太多可追求之物填满他。
只要框住有限的一点,就可以理所当然的驳斥其他是虚妄。只要划定边界,就可以说不存在绝对,而把相对与全部划等。
在可视范围之外,在未观测的不可知状态中,人无法想象的,不能诉诸文字、语言的存在中,有自由吗?
这样想下去就不可逆的朝深渊滑落,努力是徒劳的,一切用苍白形容还太过斑斓。
人活着或许总归是不自由,思想不过是所有一切的片段拼凑,自我安慰是欺骗,由此可以使人恬不知耻地昂首走在阳光下。
他这时候扭头看阿叶夏,分明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不自由。”
“但是你追求自由。”
“那你呢?”
于是阿叶夏告诉他:“我拥有的就是我自己的自由。”
骗人。他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写着这两个字。
可阿叶夏却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我寄身天地,以四海为家。”
弗拉德米尔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阿叶夏说话的时候做了一个张开双臂的动作。
他不认同,也不理解。他没有说话。
过了也许一瞬间,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不是自由。”
“每个人的自由是不一样的。”阿叶夏耸耸肩。
————
游乐场爆炸事件还没有结束,阿叶夏也被带去做了笔录。
出来几近深夜,她在银光闪闪的街道上看见女友。从那天消失到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
女友还带着像起泡酒在灯球里泡胀的甜蜜笑容,热情的挽住她,和上次,上上次,再前一次一样的平常语气打招呼。
“晚上好,夏。”
“好久不见,西比拉。”
“跟我来。”
阿叶夏顺从地跟上,雪咯吱咯吱的在脚下塌陷。
西比拉和她相识只是一个意外。
她处心积虑,阿叶夏欣然应邀。
就当作是意外。
看见西比拉第一眼,她只能惊叹于人类竟可以如此受尽支配,而沾沾自喜为先觉。
一切都充满另一个人的痕迹,摇晃唇齿,牵拉肌肉,抽动神经,她茫然的顺着丝线起舞。
她的自由被抹杀了吗?
“不好意思、”向她求助的女人露出歉意的笑容。
“你也是来莫斯科旅行的吗。”
“谢谢你。”
“我们一起去基督救世主大教堂吧。”
“我叫西比拉,你呢?”
...
“你好,西比拉。”受尽支配的王后。
西比拉要带她去的地方并不远。
Бисеровооэеро在夏日曾经提供了很多露营快乐,然而现在天寒地冻,四野寂然无声。
湖边堆了一排景观房,她们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来。阿叶夏心平气和地发问:
“你带我来做什么呢?”
西比拉一路上都在笑,她很快活,在这样寒冷的空气中也不吝散发过剩的热量。现在她的快乐被打断了一瞬。
她含糊的嗯了一声,“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工作,嗯——艺术。是艺术。快来!”
西比拉把阿叶夏推进门去,领着她在漆黑中爬上楼。
“我给你看,给你看,马修·博内洛爵士!”
“我们的主角,高风亮节,前途无量!还有一些的毛茸茸小爱好。当然,当然!这不打紧,这是他们引以为豪的高贵之处...”
“到啦——”
不用西比拉提醒,阿叶夏已经可以闻到逐渐浓郁的气味。不好闻,她轻轻皱了下眉,黑暗中无人看见,于是又松开。
西比拉接着说下去,顺手打开电灯:“太可怜了,爵士大人,被高贵俘虏的大人,我解放了他——”
“现在他获得了自由!”
视野骤然亮起,阿叶夏看见一堆失去形状的东西堆在床上,立刻被光线刺激出的泪水遮住视线。等眨掉泪珠才有空打量这堆人酱。
可怜的人,挡了路就会变成这样,明明是因为政见死掉,却以根本没有人在意的恋童癖审判。
西比拉殷切的望着她,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她眼角沁出潮意,小声咏叹。
“自由啊——”
阿叶夏避开伸来的手,却上前一步凑近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瞧这双眼睛。西比拉想躲开她的视线。
“这是你自己想要的艺术吗?”
“啊...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他获得了自由吗?”
西比拉突然,只有一个呼吸间,流露出失措,或者说她内里的程序已经错乱了很久,现在终于不掩饰的脱下外壳。
她又看向阿叶夏。
“艺术...给你看...我想、啊,自由...”
“自由!”
她突然拔高了声调。
阿叶夏叹了口气,她快要失去耐心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再试一下:“那你为什么想要给我看,你想让我做什么反应呢?”她认真的发问,“你想要向我问些什么。”
“今天这里应该没有我的观众席吧,我过来算是你自作主张,那、”
没有反应,西比拉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她把刚才不小心长出来的茫然轻轻抖掉,狂热地喘息着。
[来吧,把我的桂冠扯去
我要给世人歌唱自由]
有一天下午她们约在普希金博物馆。
胜利女神,大卫,伯利克里,雷诺阿,莫奈,毕加索...然后说到普希金。
[一个暴君的荒芜的遗迹
一个久已弃置的宫殿]
一枚棋子,会知道自己在被统治吗?阿叶夏想。
“西比拉,你喜欢这里吗?”你的喜好都是受命行事,为什么还能用自由做口号。
自由是谁的口号,她又替谁开口。
那时候西比拉仰着头,八角和四方嵌套的穹顶镶着玻璃块,灰蓝色的天投下阴影。
她没有看阿叶夏,好像没有听见。
[满脸是骄横,心里是恐惧]
西比拉懂得鉴赏希腊雕像的线条美,利西普斯的比例范例,缇凯的安宁。她也懂油画,巴洛克,印象派,超现实。她谈起来总是很有架势。
你喜欢吗,你谈论的这些?
西比拉脸上空白一片。
“喜欢。”
她轻轻的吐气,在空气浮动的间隙夹杂着音节,说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肯定。
[噢,可耻!]
西比拉还在喘息,没有理会她的话。
阿叶夏彻底、失去、兴趣了。她越过门口的西比拉做出宣判。
“他没有自由,你也没有,也不会有。”
她向外走去,西比拉在背后发出尖叫,但没有追上来。
弗拉德米尔在门口。
她自然地走过去。
西比拉是手,而她已经在手身上找见了更有意思的主人。想到这里阿叶夏心情好起来,毫不吝啬地对眼前人露出微笑。
“夏,我很抱歉。我的同事有点怪癖。”
阿叶夏懒得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也懒得问弗拉德米尔为什么在这里。就像她不想再在西比拉身上花心思,哪怕她刚才见到西比拉最后一面。
西比拉要为她小小的不受控付出代价。
“跟她共事一定很累。”她及时做足表示同情的社交姿态。
“哈哈,还好啦~不过马上就不用了。”
当然,当然,她可以把西比拉的链条取下。在刻板无趣的淑女生活中找到足以拯救自己的自由口号不过是安慰剂,可西比拉明知如是还在为此起舞,把链条当丝带,叮当作响。
在所有呼吸,所有心跳间,西比拉五体投地,膜拜自己的自由,就像奴隶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尽管倍受他的戕害。
最后她也只是耸耸肩。
身后的木屋开始燃烧,发出爆裂声,热意拢住的空间也小小的。
弗拉德米尔打破沉默:“我听见了,你说的最后一句。”
“嗯。”
“可是,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可以许愿。”阿叶夏说,“然后善良慷慨伟大慈悲的向日葵小姐可以把她的自由分享给小白。”她咯咯笑起来。
“这不算数。”
许愿得来的是自由吗?这又是可以被分享的吗?阿叶夏靠作弊获得自由,弗拉德米尔在追求无穷自由。
不过阿叶夏已经获得了答案。
“你看,”她扯下一只手套给弗拉德米尔带上,然后抓住他另一只手。他的手很冰,皮肉有点脆。
“现在我们两个都会暖和起来。”
“这不算数。”弗拉德米尔睁大眼睛。他飞快地扭头看向湖对岸,有松林在那边,针叶揽着雪层,但不很冷。
手里的那只手温度高了一些。阿叶夏丢开他,从斜岸的枯草上滑下去,顺势在结冰的湖面上挑选了一个地方仰面躺下。
她拍拍身边的雪,不一会旁边也躺下一个人。
他们就这样看着棕色的天。
阿叶夏少见的有点困惑,他怎么不问呢?许愿的事。不过她并不在意。
他的手还会凉,她的自由只属于自己。不过弗拉德米尔短暂的,短暂的一瞬间,想靠近这热源。
“你今天有开心吗?”
“...”
“我总是很无聊,但是现在不也很不错吗?”
————
那个什么爵士惨死的消息一点没有传出来,无聊的日常堆积起来压倒了阿叶夏。她断断续续和弗拉德米尔又见过几次,后来得了重感冒,索性整日在酒店睡觉。
弗拉德米尔带着几支向日葵来探病,对她挑剔花色的抱怨视而不见,非说出门可以散病气,拉她往外走。
一到街上她就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想挪动步子,拖着弗拉德米尔钻进旁边的酒馆。
半地下式的灰砖墙,酒气和人味混浊沉闷,黑暗中最深处的墙上钉着血红的氖管十字架,霓虹色泽把每个人的侧脸照亮一半,另外一半隐没难明。
诸神向每个凡人分配苦难,而祂们自己则永无忧烦。
“我要这个,Кровьиисуса。”阿叶夏点了一杯耶稣之血,又接连划过半张酒单,那些黑红色的线条画扭动着跳起舞。
对面的弗拉德米尔从刚才就皱着眉,强迫自己不去管这些扭动的□□。音乐震耳欲聋,他讨厌这种地方,放纵堕落的灵魂,行尸走肉的躯体囚徒。
“病人还是少喝酒哦。”
“没关系。”阿叶夏抱着杯子不松手,突然越过桌面把脸凑近他,“小白,你不高兴。”
弗拉德米尔没有否认。太近了,他甚至可以看见对面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也只有一小片明亮。
“弗拉德米尔,”阿叶夏叫他的名字,“你不高兴。”
“你在压抑自己。这是不应该的镣铐,不应该的战斗。”
自由是幻想——
你要终身追逐幻想吗。
这个姿势不好保持平衡,弗拉德米尔伸手托了阿叶夏一把。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阿叶夏换了一种语调,她更靠近对面了,“当你感到寻求自由的愿望也是一种束缚,当你不再称自由是目标是成就时,你才是自由的。”
弗拉德米尔敏锐的觉察到阿叶夏今晚的话有些多。
“白昼和夜晚并非无忧无虑,这些事情羁绊你,而你超脱它们。”
“赤裸而无拘无束——”
她顿了一下,然后全然快乐地笑。
“我说我有自由,但是这是作弊得到的,以前,哈,披枷戴铐穿戴的自由。”
“向往是无穷的,无穷与我的距离不会缩小,我要追求自由就永远不能抓住。但是自由就在我身边。我的自由,我已经拥有了,从一开始。”
弗拉德米尔看着她。
他应该问她说的作弊是怎么一回事,他很久以前就该探寻了。他为此而来,带着自己的,连同更多份探究,要穿透眼前的人。
现在她喝了酒。
他也开始说话,但并不是组织好的,小心翼翼绕着敏感话题的刺探。
他只是开始说。
他说他不相信人有自由,只能说存在监狱放风的时间,思想从形而上的地方穿过他流淌出来,激起的波澜驱动着他。
人生活在牢笼里,每根铁条都是束缚,每个焊缝都是规训。他们受制于必需品,不顾所有决心,无法改变自己的行为。
铁的间隙不是恩赐而是毁灭,自由以自由的名义飘荡在外,里面的人编织相似的伪物以安慰自己。自由是错觉。
他的表情和语调算是活泼,但并不浮夸。然而阿叶夏却感觉,他想不停把自己灵魂往外掏。
不停,不停的掏出来,给一个喝了一桌空杯的人。这样他才能轻松那么一会。
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就剩副躯壳就好。
灵魂太重了。
再后来就是沉默。
Ich h?r eine Stimme, die mich ruft.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
Ich spür eine Sehnsucht, die mich sucht
我感到一种渴望,在渴望我
调酒师放他喜欢的曲子。酒吧里有人喊:“教父——给我一杯主祷文。”
Ich falle, und nichts was mich h?lt.
我在堕落却无人阻止
Ich hab mich gesehnt danach
我一直渴望着
mein Herz zu verlieren.
让我的心得自由
他们结账往外走,阿叶夏好像很喜欢最后这首,出去的时候还在哼着。
Jetzt verlier ich fast den Verstand.
现在我已欣喜若狂
Sich verlieren hei?t sich befrei'n.
释放自我意味着得到自由,
Zwischen Abgrund und Schein,
在万劫不复和表象面前
verbrennen wir die Zweifel und vergesse-n
die Zeit.
我们焚尽疑虑,遗忘时间
她突然跳上花坛边缘,像一只猫一样行走,雪在脚下塌陷,她歪着头看后面跟着的人类。
“我会飞。”
弗拉德米尔耸了耸肩表示不相信,他现在很正常了,和半夜在街上溜达的小年轻没什么区别地笑,看着这个喝多的酒鬼说胡话。
阿叶夏不管这么多,她一指弗拉德米尔:“接着!”然后猛地起跳。
一个不怎么优美的弧线,她总归落到地上,一把搭住张开手接她的人,头发慢了一拍跟上,乱七八糟的掉下来。
弗拉德米尔失笑,“你就这么飞的吗?”
“难道不算吗?”阿叶夏抬头看着他,却不着急松开手,两个人极近地对视,“我飞起来了,然后才落地。”
“就一瞬间,我飞起来了。”她像小孩子一样又强调一遍。
摆脱地心引力起飞,人不能和鸟一样,她注视他注视她的眼,但可以拥有自己腾空的一瞬间,那一刻飞起来的是你。
人是可以起飞的。
弗拉德米尔也没松手,他略微低着头看阿叶夏。
“怎么样?”阿叶夏得意洋洋地冲他笑。
弗拉德米尔跟着笑。
“不怎么样,你该减肥了。”
阿叶夏气冲冲的撒开手,转身前不忘瞪他一眼。
快走了几步,她又把这些抛在脑后,眯着眼哼起歌来。
Jetzt zerbricht sie gleich meine Welt.
现在是时候打破我的世界
Ich falle, und nichts was mich h?lt.
我在堕落却无人阻止
街道远处的灯光延伸进黑暗,像游鱼被泡沫吞噬。阿叶夏就在这些光斑间跳着穿行。
Doch rufst du dann nach mir, bin ich berei-t
我永远会盲从你的呼唤?
dir blind zu folgen. Selbst zur H?lle wür-d ich
fahren
哪怕呼唤的尽头是地狱
乱七八糟的调时断时续,和原本的歌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还是坚持不懈地往弗拉德米尔这里飘。
他记得最后一句是——
“mit dir.(我也将跟随)”
他近乎用气流的音量吐出唱词。
你永远无法明了,我们做了多大努力,才对生活发生了兴趣。
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
阿叶夏在俄罗斯的签证快到期了,她买了日本的机票,从东京坐踊子号去伊豆大岛。
这几天她没有见过弗拉德米尔,想一想也没有他联系方式。如果弗拉德米尔不找她,她是没办法告知自己的行程了。
在羽田机场落地的时候,飞机还未停稳,有一条未署名消息顺着信号先震动了手机。
[在日本玩的开心:)]
[喜欢莫斯科吗。]还会在去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九个半小时前发送,刚好是起飞的时间。
阿叶夏动了动手指还是没有回复。她取出护照准备过边检。
然后她被捕了。
————
扣下她的人说她护照有问题,赶来的长官说她涉嫌伪造身份,在管理厅的收容所她被查出涉嫌参与国际恐怖事件,然后她被带到某个机构审问。
体检,抽血,等待。
一,二——她在桌前重复地数着,等待的时候阿叶夏总是很耐心,一秒两步,警卫在门口的廊道上巡逻,配枪。
这里的工作人员对她很客气,客气到不像面对恐怖分子。她生活条件不错,每次接受质询只有一个问题——和“恐怖活动”无关,和“伪造身份”也无关——
你和黑石什么关系?
什么黑石?我不知道。阿叶夏也只有一个回答。
过了些时日,问话的面孔换了不少,手段也不那么宽和了。阿叶夏可以三天不睡觉,也可以不进食,她还是微笑,我不知道。
走动的面孔如铁铸,连浇缝也纹丝不动。
一,二,三——她数着秒听脚步声打发时间,从出审讯室到前面的检查门要走八秒——六,七,停了。
脚步变快了。
阿叶夏还是每天被询问,她态度很配合,都只重复说不知道。
有一天阿叶夏放风的时候被传回来,门口有人抱着资料夹等她。见到人就带着往外走,在路上告知她即将被移交,接收方已经在等她了。
引路的低声告诉她,他们也为了黑石来。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呀,阿叶夏很无辜。随便你,那人怏怏地添了一句,反正我们没办法拒绝。
阿叶夏睨了那人一眼,都是官方组织,被俄罗斯压一头想必不怎么愉快,不过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东西怎么办,她追问,没有人理她。
来人是弗拉德米尔。
————
弗拉德米尔一个人来的。他们从东京飞莫斯科,和来的航线一样。
阿叶夏倒是想来一番震惊愤慨的表演,然后狠狠明知故问地质问他遇见他一切是不是设计好的。不过弗拉德米尔截住了她,他平时也许有兴致和她玩扮演,不过是平时。
“才两个月就回去,会不会觉得很奇妙呢?”
“不会。”阿叶夏没说是哪个不会。
他刚见到阿叶夏的时候很沉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恢复了正常。
然后他们就去银座乱逛。
两个人吃了和牛料理,阿叶夏提出要去看东京塔:“我没来过东京呢,你当导游。”
“什么啊,”弗拉德米尔瞪大眼睛,“你不应该比我了解,我也没来过呢。”
“我可什么都、”
“算了,确实。”现在继续演一个状况外的普通人有什么意思呢?反正阿叶夏有点厌烦了。
“但我只是知道而已。”
弗拉德米尔又不说话了。
电梯在上升。阿叶夏挑了个话题:“你要黑石做什么?”“我没有呀,是...”是奉命行事。
阿叶夏就这么看着他。
“护照是为了留下我。制造案件可以随时翻出来扣留我。不过上面没有让你做爆炸袭击吧。”
“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试探,可是没有。他们很不高兴,北都的老爷们,他们应该咬得紧。但我甚至来了日本。”
“好吧,好吧。我们不是一回事。”弗拉德米尔改口,“我以前...”想要通过你许愿。
许愿得到自由。
“自由不是这样的。”我已经证实了。
“我已经知道了,现在。”
“现在你不知道要许什么愿了。可是你还是不自由,不快乐,为什么?你甚至在恐惧。”
他们到观景台了。
“你们都很好奇,或者不敢想象,”阿叶夏突然换了话题,“黑石,怎么被我带走的。或者说,黑石竟然能变成我,怎么做到的。”
“石头,怎么能拥有自己的意识呢?”
怎么能...怎么能自由呢?
她看着弗拉德米尔,眼底流淌着比夕阳更柔和的光彩,或许更接近不熔的金属质感。
“这是奇迹。”
他们注视她如同注视奇迹。
弗拉德米尔注视她,如同注视人。
“奇迹在绝无可能的时候出现了。所以,不要害怕了。”
“快快起飞吧。”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你——
“自由的鸟儿,你为什么还不起飞。”
阿叶夏忽然对他笑了一下,从观景台边翻身坠落。
————
除了弗拉德米尔没有人看见阿叶夏的坠落,她在半空中解体化作光点散落。
之前站的地方留下一根翎羽,打着旋飘到弗拉德米尔手中,变回一块石角。也可能本来就只是一块石角,弗拉德米尔却幻想它曾是一片羽毛飞旋过。
弗拉德米尔一个人回了莫斯科。
(后记)
阿叶夏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小丑,他没有涂抹油彩,没有滑稽的戏服,但阿叶夏看见了一个小丑。
他站在那里,格格不入,拼命想快乐。
但他不快乐。
有什么东西沉重的压迫着他,挤走他肺叶里的空气,勒住他的喉咙,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吞噬他。
他几乎沦为那东西的奴隶。
哦,那是他自己啊。
他追求的自由。
第二天阿叶夏又看见了小丑,涂满油彩,在游乐场逆行。
他叫弗拉德米尔,是一个追求自由不得的小丑。
弗拉德米尔为了迷失自我而战斗。
阿叶夏决定推他一把。
————
既是火又是永恒。
你对你的生活感到后悔吗?
甚至在被触摸以前,我就已经属于你,你只需要看着我。
阿叶夏的东西还是被打包去俄罗斯了。那段时间她在看小说,杜拉斯的书,《情人》。
/在我还年轻时,一切已经太迟。
/假如没有痛苦
/那么一切都将被遗忘。
弗拉德米尔知道自己不再自由。阿叶夏这个骗子,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悲哀又难过。
他目睹了自由的到来,又走进亲手创造的鸟笼。他背负了两段生命,尽管阿叶夏对他怎么做毫不在意。
弗拉德米尔不自由。
但他不再孤单。
因为阿叶夏从未离开他。
————
当然,这只是人类的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