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时过晌午,季一跟延都感觉有些饥饿,打听了一会儿,终于知道北岸有供行人果腹的摊子。

    晴光正好,天幕下水光粼粼,片片是金。大片摇曳的芦苇迎着人朝两边轻侧,片刻就在北岸河桥边捧出一座小摊,摊上只有一对老夫妻,正忙着炊包在芦苇叶里的黍米。

    集泷是多客之地,即便此时人也不少,地上几个石墩子全被占满。两人用羽贝换了四个黍包,正好有人起身,季一就让延坐下,自己站在一旁。

    这黍米烀得绵软热腾,里外都浸透了肉油与芦苇叶的香气,一咬下去,软烂的黄豆与黍米一起化在舌头上,几乎没法咀嚼就情不自禁要吞咽下去。

    季一两口吃完一个,解开水壶喝了口水,又拆开第二个吃,还是觉得不够。延看着她喜欢,就将自己的让给她,起身让出座位又去再换两个黍包。

    季一在石墩上坐定了,又喝了两口水,低下头正开始拆叶子,忽的感觉周遭人似乎都定住了,又好像目光渐渐向自己游移。她抬起头,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迎着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这少年正朝着她走过来。

    季一没说话,这少年先微微地笑起来,说:“贵客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他的俊美与季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犹如冷秋深夜中浸透了细雨的海桐花香,自有凛冽又神秘的风度。

    季一看着他,很不喜欢他那种胸有成竹的笑意,就抬手咬了口黍米嚼着,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并不打算回答。少年还是微笑着,似乎准备耐心地等待她回应。

    这时延也提着两个黍包折返回来。

    “这位仁兄——”

    话还没问出来,他与那少年看见对方,都凝了一凝——那停顿绝不是因为他们俩早已认识。旋即少年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向着延耐人寻味地笑:“贵客的经历好像很复杂?”

    延难得显出冷淡的模样,疏离又客气地应:“过奖。”

    这一瞬之间,季一几乎感觉到了杀意,捏着黍包的指头下意识地轻陷进去。好在这杀意刹那消失,也不冲她而来,她就不动声色地又咬了一口,将黍包吃完了。

    少年似乎没有察觉,却放轻了声音,像是示弱道:“贵客不用紧张,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也无意窥探他人的秘密。只是……”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向着芦苇岸指:“这里是吃饭的地方,如果要说话,不妨到别处。”

    延跟季一换了眼神,都起身跟他过去,只走到水岸边停下。

    延道:“究竟有何贵干?”

    那少年走在最前面,闻言停步转过身来,看了眼季一,道:“在赤水两岸几乎像是神一样的老巫,竟然会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了西陵的邀请。我只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

    “赤水?”延有些愕然,“那个老人竟然就是方式?”

    “什么方士?”季一终于开口了。

    “是做事的那个‘方式’,这就是那位老人的名字。”延向她解释,“传闻方式是雨神商羊的部众,他曾经预言过六次赤水与西陵等地的劫祸,没有一次错误。前代的西陵鬼师曾经希望他到巫之堂去做客,但他说自己不喜欢西陵,因此拒绝了。”

    就那个老人?他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威风的人。季一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那问题就来了——我不是西陵人,也从来没去过西陵,甚至都不认识哪怕一个西陵人,他怎么会为见我一面,就突然改主意到西陵去了?”

    “我也正是因此才好奇,不过,现在一看,贵客的未来就在西陵,所以老人家才会改了主意。”

    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好像真的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实在很荒谬。季一觉得他和方式大概都有一样的疯病,闻言哑然失笑。

    “你是说,为了我,方式甚至还亲自跑到西陵去,告诉他们我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季一忍不住摇头,“仁兄,你哪怕把这话说给有熊的族长听,都比对我说要来得强得多。”

    这少年神色忽而凛冽起来,比方才显得还要认真上许多。他仔细地端凝着季一的面庞,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又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缓缓地说:“贵人,你所出生的地方是一片不祥的荒城,那里的金石无处不在,裂谷纵横千里,每一道沟壑里都流着不幸的鲜血。正是天命让你从那里走出来的,最终你也会回到那里去。”

    “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不过你所讲的这神奇的地方,我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过。普天下最大的金石之城,莫过于拾兵立城的西陵,但即便是西陵也不能纵横千里。”季一叹了口气,像是求他行行好一样无奈道,“假使有天我能借你吉言亲眼见到这座神奇的荒城,我也真是谢谢你了。我猜你是方式的孙子吧,或者是徒弟?我没有兴趣再听你们消遣,省一省你们的时间,也省省我的时间行不行?”

    少年摇了摇头,像是叹息:“未来的事情还没发生,说得再多,也不能令你信服。我只说一句,你的路不在这里,但你也其实并不属于那条路。但等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你恐怕都不会记得今天了。”

    延突然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摇了摇头,看着季一还想说什么,转过身就走了。

    他走的比方式更加干脆,反而让季一心里感到无形的压力,仿佛他们所说的预言可能成真似的。

    其实相信他们并没有什么,毕竟那个预言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她将来要做非常尊贵的大人物,最终也将归乡,但季一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何况少年说她并不属于那条道路,最终亦将回到“荒城”,沉浮中躲不开注定的荣幸、逃不开疲惫后的远行,对于季一而言,这样的祝福几乎等同于诅咒。

    眼看着少年消失在芦苇道中,两人都没有动,也都没有说话,沉默中季一从自己的事情中想到了身边的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是过去,还是未来?总之,绝不可能会是眼下。

    延有着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这秘密恐怕和他的来历与身世有关,她早就知道了。并不是不好奇,只是好奇还不足以让她冒着被一口回绝而疏远的风险去询问,假如要说,他就总会说的。况且,看延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也不是像路作泉那样轻易释然的情况。

    千江芦苇动,发与袖俱随风猎猎横。季一伸手掰下一支折到面前的芦苇,侧目发觉延仍凝重着神色出神,不觉笑了笑,把芦苇竖在他眼前左右地抖动。

    延的目光一下为芦苇吸引,立即转过头看向季一,目光有些茫然。他向来温文沉着,这些天的表情却比以前都多,显得他不再那么高贵,但也更显得他鲜活。

    季一还是笑:“都来集泷了,干嘛不逛逛呢?”

    她发话说要逛逛,那就逛逛。集泷很大,两人没有打算跨过北岸到郝铭甚至郾川,只是沿着芦苇道折返回去,到午后有些冷清的集市上散步。

    这里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品类,但工艺精致新奇得多,远比有熊齐全。在延到别处去转悠时,季一甚至在卖麻丝与粗纱的摊子前看见了一捆柞蚕丝与另外两捆更细一些的不知什么丝。

    她有些意外,捡起来掂了两下,细细地感受线团的手感。卖货的匠人有些新奇,主动与她搭话:“贵客知道这是什么?”

    “丝,这个是柞蚕的。”她捻了捻另外的丝,“这个……这两个不是同一种丝。”

    “这贵客也知道?”

    “摸得出来。”季一抬头问,“这两种是什么丝?”

    “——桑蚕,还有柘蚕。”

    应话的不是摊主,是个清脆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主见。季一应声看去,是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穿着精细的麻衣,腰间系着回纹的长带子。

    那回纹的长带子并不是平纹布染成的,而是用了一种特殊的织法,虽然整块布都是一个颜色,却有随光而动的纹理。

    “原来集泷也有人识得这个。这白的是桑蚕丝,黄色的是柘蚕丝。”她甜甜地一笑,向季一伸出手,“这是我的东西,刚才姑且寄存在这里,请您给我。”

    这女孩子相对季一所见过的人而言,其实并非绝色,但这样她那样笑意吟吟地站在眼前,就像是春天的杏花挟着香气纷纷地落到脸上,让人有一种晕飘飘的轻快感觉,冲散了午后的一切不快。

    季一朝着她笑了笑,把丝好好地递到她手里,问:“这两种丝很精细,是怎么弄下来的?”

    她没有问柞蚕丝是怎么做的,显然此前有过经验。大概连略知道这些又舍得的人都很少,那女孩的目光一下便亮了起来。

    “可比柞蚕丝更方便些,摁在沸水里晃上片刻就能离出绪头了。”她甚至把刚拿到手里的丝线抽出来给季一看,“你有没有捻过麻纱?把几根绪头捻在一起,边煮边捻,就出来了。这根柘蚕丝就用了八个茧。”

    季一顺着她手把丝线扯出,轻轻捻了两把:“丝线都很均匀,煮水的人一定很有功夫……但是颜色却很暗淡,是茧不好,还是水不好?”

    “暗淡……不本就是这样吗?所以说,您还能解出光泽更好的丝了!”少女有些困惑,旋即变得有些兴奋,“这些丝用的全是不受病害又很饱满的茧,用的水则是洁净的井水,是哪里不够吗?”

    “我不敢说一定是这样。”

    季一沉吟了一下,把柞蚕丝从她手里拿出,少女则从善如流地将柘蚕丝收了起来。

    “我并不是做这个的,只是之前为了好玩解过这个。当时我用的是流动的溪水,煮出来的丝并没有你的均匀,但是色泽会更好一些,质地也会更软。”

    她顿了顿,又理出柞蚕丝夹在指腹里滚捻:“颜色……也有点深,还有一点黏连。煮的时候,要加一些草木灰,这样可以脱去丝胶,就没有这么黏了,颜色也会浅一点。”

    少女沉思道:“草木灰?这样的话,石灰是不是也可以呢?”

    “那个我没有试过,但石灰能够化在水里吗,要烤吧?”

    “那当然,遇到您真是幸运,我这就去弄些草木灰跟石灰,回去就试试。”少女喜笑颜开,“您也是集泷人吗?这些天我到处转悠,好像没有见到懂得驯蚕的工匠,您是唯一一个。”

    季一摇头:“我不是集泷人,其实也不太懂这个。”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这少女的腰带很眼熟,就问:“你是西陵人吧?”

    少女有些讶异:“我是,您怎么猜得出?”

    “我猜的。”

    季一看着她笑,不知怎么的,这女孩子也跟着笑,两个人都感觉到十分喜欢对方。这时延从远处正走过来,她将柞蚕丝归还给女孩,噙着笑说:“我先走了。”

    女孩点点头:“我也走了!”

    两人就这样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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