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泛之交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雨不再下了,那些平时油亮的柳叶也像是衣物洗褪色了一般耷拉在河边。

    该黄的树也黄了,成衣铺子里添了些温暖的颜色,地里的粮食熟了大半,整个白子城就此被调成了赤黄色,黄瓦的孔明楼在这个时候倒显得不再那么喧宾夺主了。

    唯一不变的,似乎是窗前那几只休息落脚的乌鸦。

    “掌柜的。”

    “进来。”

    阿荇推开门时,令知知正趴在床边用长镊子给乌鸦们喂着食儿。

    乌鸦们似乎也很讲礼貌,都只站在窗框外,从不踏进屋来。

    阿荇不敢走近了,只站在床的另一边远远地看着。她倒不是怕鸟,若是自己惊扰到它们的“午宴”,恐扫了令知知的兴。

    令知知将最后一块肉丢给旁边一只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讨食儿的“新面孔”后,翻过身坐起来顺便将纱帘拉下。几只乌鸦飞起,阴影在房里扑腾了几下。

    房间里瞬间布满了影影绰绰的光影,像是在梦境里。

    阿荇递过一张宣纸,道:“这是我新画的草图,您看看?”

    令知知故作随意地摊开,甚至嘴里还哼着调,眼神在纸上扫来扫去。

    应是哪个村落的本主庙要重修,按图上这种形制,应该出自于鲁班阁的修缮大宗师周骤之手。

    没想到八十多的老头子还在授课,也是难为他了。令知知这样想。

    她一寸一寸的观察,不知是在帮阿荇查找错漏之处,还是在偷偷跟进鲁班阁的进度。

    这座坐西向东的本主庙规模不大,成主殿配左右两殿的格局,以“三坊一照壁”为基础院落形式,既有当地特色,又融合了佛道两种教派的风格。

    听阿荇说,原先本主庙是一字型殿阁,供奉的是为了救治身患怪病的丈夫,在峭壁上摘得灵药,不惜坠落悬崖的符幸娘娘。

    人们赶到山崖下时,她已经死了,手中却还捏着一把草药。于是医士连忙将草药炖了给她丈夫褚殊喝下。

    没想到那诸殊痊愈后听说了妻子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并无悲痛,而是接着娶了新娘子。

    众人叹惋符幸娘娘的真心付诸东流,于是建了庙宇在此供奉,每年的本主节村里的人们都会赶来此烧香念经,祈求符幸娘娘的保佑。

    这次在侧修建两房偏殿,是因为诸殊的后代前几年得了一本家谱,弄清了当时诸殊闻言妻子已死,随即立马自杀于房中的真相。

    而急着娶妻的是他们的儿子殊童,也是为了在父母灵魂还未归天时,了却他们对自己婚姻幸福的心愿。

    村里的元老们被这对情真意切的夫妻,和这个有孝心的儿子的故事打动,于是打算将符幸的丈夫和儿子也搬进本主庙中,一同供奉。

    本就是带着神话色彩的故事,谁都不知道事情的真假,不过求神拜佛本就是图个心理安慰,既然有人提出来了,趁着村里也宽裕,便开始着手修建偏殿。

    阿荇应该下了不少功夫,这张图画得规整合理,果然人只要耐下性子做事,必然是能有所进步的。

    只是这纸上有些黑色斑痕,就算连在一起,令知知也看不明白。

    “这是什么?”她指着纸上的墨迹问。

    令知知一直强调画图前要先保证纸净墨润,阿荇还以为令知知是在责怪她。

    于是解释道:“哦!这是课上的习作,画图时不小心多拿了张纸,就印到上面去了。”

    毕竟不是正二八经的鲁班阁门徒,他们二人的日常花销、吃穿用度,包括这纸张都是孔明楼给供的,为了减轻令知知的压力,玉蓉和阿荇都秉持着绝不铺张浪费的原则,能省则省。

    似乎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令知知还在用指尖连着墨迹,像是要将它们拼凑起来,看起来并不是生气的样子。

    “是漏水转浑天仪。”阿荇补充道。

    浑天仪?

    也是许久未动过脑了,令知知摸着印子思考了半刻,问:“你可还记得怎么画?”

    阿荇立马扯出一张纸,舔舔笔尖,画了起来。

    漏水转浑天仪是主体为一直径四尺多的浑象和转动装置结合的仪器,以漏壶流水控制浑象,齿轮带动浑象绕轴旋转,一天一周与天球同步转动,可以观测天体方位,测定朔望、报告时辰。

    令知知对这类复杂的仪器并未了解多少,在阿荇默画的时间里,想法在脑中沸腾。

    “就是这样的一个仪器。”阿荇将墨迹未干的图面向令知知。

    令知知似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见那图纸的同时,运作原理瞬间了然于心,问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你认识游暮往?”

    “啊?”阿荇已经在尽力赶上令知知跳脱的思维了,“哦,认识的。”

    令知知直直地倒在床上,眼睛也不眨,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儿,难掩笑意地说:“把他叫来。”

    不过半个时辰,游暮往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令知知也换了副模样,着装打扮都矜持了起来。

    只见她身着青衫,步履缓缓,手中捧着一册书卷,神情十分专注地下楼。

    她走到众人面前,却像是沉溺于书中似的对他们视而不见,时不时还用那毛笔的笔顶戳戳鼓起的腮,故作深思。

    无论是楼中伙计还是游暮往,都未曾见过她这身穿着。

    “令知知。”孙客不知是用什么口气在喊她的名字,或许是楼中多了一位年轻又貌美的夫子,让他倍感危机。

    令知知懵懂地抬眼,嘴唇微张,像是才刚苏醒的幼鹿,略带倦意地说:“怎么了?”

    除了游暮往,大家全都愣在了原地。

    孙客虽然诧异,但能料到令知知定是另有图谋,心随悬着,但离地不远,随意地扯了一句话出来:“游夫子来了。”

    “令掌柜。”游暮往拱手行礼。

    “游夫子,”令知知用书卷遮住半张脸,弱不禁风地咳嗽了两声,“这一大早把你喊来,实在不好意思了。”

    说完就踱步到窗边的位置坐下,小虾端上来一壶茶,小声提醒道:“掌柜的,已是申时了。”

    听了这话,令知知刚喝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但还是假装镇定,示意游暮往过来坐下。

    孙客在一旁,拿过小泥鳅手里的抹布挨着墙奋力擦了起来。

    令知知温柔道:“此番找你来,是有求于你。”

    “令掌柜,不妨直说。”游暮往看令知知如今这样娇柔很不适应,但听闻令知知曾昏睡了一阵子,想必是大病初愈,脑子还未恢复好。

    “我想借一本书。”令知知露出狐狸尾巴。

    游暮往大石头落地,声音都轻松了起来,道:“我们书肆的书,大部分都可外借的。只是不知,您需要哪册?”

    “前朝的《天文志》。”她轻飘飘地说。

    游暮往急得慌张摆手,说:“那可是崇文阁里的书,别说借阅了,普通人进都进不去。”

    她抓住他的手腕,像是早已洞悉一切的捕食者,道:“你都说了,普通人进不去,但你可以啊。”

    见他张大了嘴不说话,令知知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

    “哈?”游暮往摸不着头脑,隐隐觉得今天来这有些天不时人不和。

    她笑得狂妄了起来,道:“你父亲是“墨韵宗师”游仙尘,但你从小在舅舅家长大,不曾研习作画,而是一门心思地扑在搞学问上,作诗写文颇有天赋。”

    她喝了口茶,继续说:“后来年长了被接回游家,却逢家道中落,故而你舅舅把书肆和私塾交予你,日子算不上清闲,但比起你那些被家族牵连入狱的亲戚,也算是因祸得福。”

    然后她将茶杯用恰好的力度放在桌上,如是县衙惊堂木落桌,“嘭”一声,惊得游暮往肩膀一耸。

    “你舅舅,就是朝冕城崇文阁的秘书监宋清闲。”

    游暮往哪受过这种打击啊,家里三代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外地女子摸得门清,吓得连着椅子后退,拖得生响。

    “诶诶诶!我这地板价格可不便宜。”令知知惋惜地盯着木地板上的划痕,顺势要挟道,“也就一本《天文志》的价格。”

    “你这……”游暮往难得地抽出食指指着令知知的鼻子,然后又觉得不妥,气急败坏得只大声高声呼了一句,“你这是黑店!”

    “诶?这可真不是我们讹你。”孙客把抹布丢还给小虾,走上前去,“这可是上等的寒香木,特地托人从北寒之地运过来的。”

    小泥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故意靠近游暮往的耳边道:“一年只长两尺长,百年才长半寸宽!”

    “啧啧啧,”阿荇也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这划痕,得有个两尺半。”

    “啊?”游暮往早被吓破了胆,在脑子里计算自己得给多少家少爷小姐上门辅课才补得上这大窟窿。

    “考虑得怎么样?”令知知问他,“一本书还一片木板,算是便宜你了。”

    “多少钱,我尽快还上。”游暮往站起来,从袖里掏着什么准备写欠条。

    令知知将他按回位子上,道:“我不要钱,只要那册书。”

    “我办不到。”游暮往黑下脸来,头也扭到一边。

    “你这小子!”令知知也拿他没办法,这孩子从小就是恪守原则的性格,得想个办法说服他。

    令知知都没意识到此刻二人之间的间隔太近,孙客在旁边急得咳嗽。

    正巧碰上陈鱼和玉蓉把饭端出来了,今天好不容易鲁班阁放假,陆家花园也快竣工了,难得聚在一起,伙计们准备了好些菜。

    于是大家又张罗着邀游暮往一起吃顿饭。

    原本游暮往是要走的,孙客说事情还可以再商讨商讨,阿荇也在旁边劝说一切都有商量,莫要伤了和气。

    令知知舀起一大勺酸辣鸡杂放进碗中,将衣袖撸得高高的,和在白子江旁边抓蛇那天一样。

    游暮往这才确定令知知早已好透了,刚刚又看书又娇声咳嗽都是装的,逢场作戏而已。

    令知知大快朵颐地吃着,忽然皱了皱眉头,不爽地说:“你看我做什么?”

    她嘴角还挂着一滴油。

    游暮往连忙将视线移开,夹了一块豆腐。

    令知知把急促的呼吸压了压,道:“我倒贴你三十两银子。”

    “我不缺钱。”他又夹了一片青菜。

    “那你告诉我,你缺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

    这生意是谈不成了,令知知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

    大家为了避免气氛尴尬,开始主动谈起最近发生的事情来。

    “掌柜的,你还记得我提议要修建的陆家藏宝楼吗?”小泥鳅谄媚地给令知知添了杯茶。

    令知知没心情,不理会。

    “昨日就建成了,我还试着使了一下‘铜墙铁壁’,那可真是牢固!”他接着说。

    小蟹也说:“是啊!陆家的几位老人昨天也进去看了,还吩咐下人把什么宝剑啊、宝刀、宝器全放进去了,那场面真是震撼!”

    “有一把什么刀,被放在正中央那把,”小虾拍着小泥鳅的大腿,让他帮忙回忆,“在楼内那么昏暗的光线里,刀身上那些闪电般的花纹居然在发光,肯定是把好刀!”

    令知知也琢磨了一下,对上了小虾的眼睛,道:“雷鸣斩?”

    听到这,游暮往放进嘴里的丸子掉了出来,他赶紧从地上捡起来,放到盘子里。

    “雷鸣斩!”小虾惊呼,因为激动使劲儿拍打着小泥鳅的大腿,“对,就是这个名字。”

    “这可是把绝世好刀,”令知知来了兴趣,“听说早就失传了,居然在陆家?”

    “老人们说,那是杜骏之子,少年将军杜小寒上阵杀敌时用的宝刀,是陆家锻造师陆杏儿耗费六年打造的。”

    “陆杏儿?是位女子?”令知知好奇,她只知这刀的名字,却不知还有这段故事。

    “是啊。后来杜小寒死在了战场上,陆杏儿就守着这把刀孤活一生。她死后,这把刀就留在了陆家。”

    阿藻惋惜道:“这么说,他们二人……”

    别人没有直说,那便是彼此心知肚明就好。无论是怎样的情感,碰上衰老病死,总是要添几分愁苦的。

    “你们都见到那刀了?”沉默了许久的游暮往此时又发了话。

    小蟹几人点点头。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刷刷刷扒拉了几口饭,摇头晃脑地在座位上候着。等到大家都吃完,就利落起身说要回去了。

    这次令知知并未与他掰扯,放他走了。

    “你们什么关系?”孙客在一旁问站在门口的令知知。

    令知知如实相告,“情敌。”

    “情敌?”

    “哦,就令知知而言,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啊!”

    游暮往脚步很快,一下就钻进了人海里。

    令知知看他离开的方向,勾起嘴角,说:“此时,便是要化敌为友了。”

新书推荐: [海贼]红团的午夜蔷薇 [猎人]果农也会谈恋爱吗 绑定好评系统后我养活了全京城 我们都在一起了你才告诉我世界真相? 难赋. 强辩游戏 双耳陈 人间烟火色 小乞丐 宅斗什么的,我最擅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