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歇息了三天,按时服用了李大夫开的药方,姜宁的身子已经爽利了许多。随后,一行人便动身前往明州。
明州港是大安国最为兴盛的港口,亦是规模最大的港口。因此,市舶司设立在明州,而非杭州。
叶临风本想一路将姜宁护送至明州,但是姜宁坚决反对,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妥协。
在官渡分别,登上官船与叶临风挥手告别后,姜宁长舒了口气:“终于清净了。这三天叶临风在耳边吵得我脑袋都嗡嗡的。”
惜桃侧着头:“惜桃倒是觉得,有叶大人在,殿下的欢声笑语都多了很多呢。”
“他这人一向如此,就是一副风流公子的做派,总能哄得人开心,没有一点官员的样子。”姜宁说着,脑海浮现了那抹绯色官服。
同样是朝廷命官,怎么就是如此不同?
“殿下是想到沈大人了吗?”
姜宁没有回话,静静望着江湖波动的水面。
她离京两月有余,京城表面上仍是如往常那样,有条不紊。汪、苏两家暗地里仍是针锋相对,但沈之衡的态度已经逐渐偏向了汪家。
从凤鸣坊传来的消息来看,作为朝堂目前最炙手可热的重臣,沈之衡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了其余官员的态度。
所谓霁月清风,也不过如此。
世人皆为名利客,皆有弱点,皆可折腰。他沈之衡虽不为功名利禄,但是为了别的,他亦可能打破自己不参与党争的原则。
他今日是太子太师,若姜齐继位,他往后便能是帝师、是首辅,这样的诱惑,是他也不能免俗吗?
甚至于,若是皇帝失德,执意不顾百姓安危,他沈之衡反了这天下,是不是也有可能?
这个念头一出来,姜宁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神坛与祭坛,不过一字之差。
她始终觉得,表面如同高岭之花的沈之衡,若是疯魔起来,怕是常人不敢想象的。
凤鸣坊眼下看似安然无恙,但是既已曝光在众人眼中,不得不防。
她离京之前,已经开始着手差人私下将情报网暗线从凤鸣坊逐渐脱离出来。
若是有一日不慎败了,尽管凤鸣坊不复存在,但还能保全背后的情报网。而这情报网,才是姜宁翻身的基础。
官船在运河行了五日,在第六日清晨,破开薄雾驶入了明州港。
姜宁扶着栏杆远眺,海风裹挟着咸涩水汽扑面而来,港口千帆林立,远处商船如织。
明州港每月吞吐货值逾百万两,尽数入了江浙巨贾的口袋。如今突然要分一杯羹给市舶司,恐怕不会容易。如今还要再分一杯羹给平民百姓,恐怕更不容易。
然而,国库空虚,百姓困顿。市舶司这一步棋,不得不走。
若事成,每月市舶司税收可为国库持续输血,无田地的百姓亦可某一条生路,甚至于,海上贸易兴盛还可刺激安国其他地区乃至西北边疆的经济往来。
江浙富庶,市舶司是姜宁安身立命之处,亦可成为苏家争权的重要基础。
姜宁的官船还未靠岸,便见岸边乌压压跪着二十余名官吏,官服被潮气浸得发暗。
为首的是明州知府王焕,他鬓角花白。在几月前沈之衡清查浙江之时,他也是为数不多还能留任的知府。
见姜宁下船来,他的额头几乎要贴到青石板上:“殿下舟车劳顿,下官已将殿下府邸备在城南。”
姜宁扶起他:“王大人请起。王大人为明州知府,正四品;本宫为市舶司司主,从五品。真论起来,王大人官阶在本宫之上,应当本宫给王大人行礼才是。”
听到此言,王焕一哆嗦,颤颤巍巍道:“不可不可。殿下折煞下官了。”
一来二去,一番客套之后,姜宁直入正题:“依照大安国的官制习惯,地方主事官员理应住在府衙之中。市舶司衙署设立在明州城东,本宫依照惯例应当与住在衙署,就不住城南了。有劳王大人费心。”
在杭州之时,叶临风曾给她说过明州的相关事宜。
王焕年纪六十有余,虽与京中重臣无往来,但是却与明州海贸的几大东家纠葛颇深。如今她设立市舶司,要动明家几大东家的利益,这王焕难免会与汪家结盟。
对于城南,是明州城人人皆知的富庶之区,。
恐怕今日姜宁刚住进他们准备的府邸,明日弹劾的奏疏就能加急递到内阁了。
王焕面露难色:“市舶司衙署简陋,下官担心殿下凤体违和。”
“不会。此事就如此定下来了,王大人莫要让本宫为难。”
姜宁的语气强硬,容不得拒绝。
王焕叹了叹气,也只能应下。
市舶司设立得突然,来不及新建衙署。因此,目前的市舶司衙署是由前任同知朱执的府邸改建的。
朱执身为前任明州府同知,分管盐政与海塘工程,也兼管海贸之事。但他在盐税之事上贪腐甚多,因此在沈之衡查处浙江盐税案与漕粮案时,将此人抄了家。于是,他私下营建的这座府邸便空闲下来,用作如今市舶司的衙署。
到达市舶司衙署后,大门正上方悬挂的“市舶司”牌匾,十分醒目。
姜宁在门前驻足凝视了良久。
“市舶司”这三个大字是由父皇亲笔所题,令人送到了明州来。
她离京前最后一次见父皇是在一个雪夜。
大雪翩然,父皇突然急诏她回宫,但并无急事。只是在蒹葭宫赏雪景,与她回忆了好些过往,耳提面命地交待了为官的诸多事项。
夜深之时,父皇派李公公取来纸笔,大手一挥,写下了市舶司,送去了明州。
也是那时候,姜宁隐隐约约察觉到,她的那些谋划或许一时迷糊住了汪家的人,但是并瞒不住父皇。
市舶司,不过是父皇顺水推舟,成全了她的一番算计。
彻夜长谈,临近早朝之际,看着父皇远去的背影,她甚至有一种像小时候那样跑过去拉住父皇龙袍的冲动,然后央求他能不能别立姜齐为太子,能不能改换姜黎。
但是她没有。
身在皇家,家事,便是国事,背后牵扯得利益太多了。
父皇却在迈出殿门之时,突然转过了身,望着她,语重心长:“猗猗,朕对不住你的母后。此去浙江,愿我儿平安喜乐。若无事,就不用回京了吧。”
那一刻,父皇佝偻的背影,仿佛不再是那位万人之上的天子,只是她姜宁一个人的父亲。
猗猗,是母后为她取的小名。
出自《诗经·琪奥》,“瞻彼琪澳,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幼时,母后每每唤她时,脸上总是浅浅笑着,一旁的父皇也总是跟着母后唤她猗猗。
自母后病逝后,父皇为避免触景生情,便没再唤她为猗猗。如今,时隔十年。
“殿下,我们进门吧。”
惜桃提醒了一声,将姜宁从回忆中唤回来。
姜宁点点头,同苏七、惜桃等人一同迈进了市舶司衙署。
次日,姜宁便召见了在市舶司任职的诸位官吏。
之前在京城时,她与外祖父已经初步拟定了一些市舶司的职责与制度。在杭州的那三日,又与叶临风讨论过,加以完善,已经基本成型。因此如今只需将制度布置并实施下去即可。
市舶司初建,急需要办便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即为民间海贸,登记造册。
过往涉及海贸的大安商贾、外国使团均需要登记在册,经市舶司勘验资格后,领取勘合符。后续想要进出口的商贾,亦需要照此经办。只有获得市舶司颁布的勘合符,方可从事海贸。
所有海贸都需要通过市舶司官吏的港口,经过市舶司查验货品,依照律法缴纳纳关税,禁止民间走私。
第二件事,即由市舶司出资建造海运的官船,进行海贸,所得均收归国库。
这一举措既需要招募相关百姓,发放薪酬,也需要从民间购买货品销售至海外。例如,从民间购买生丝等原料,再于织造局制成丝绸后出售给国外商人。
于市舶司办事的官吏,均是经过外祖父精心选中的官员,与苏家一派联系紧密。
官吏们办事也都尽心尽力,并无尸位素餐之辈。因此市舶司很快便如期运转起来。
期间,尽管有一些商贾起初不愿配合,但在姜宁软硬皆施之下,也只好依据《市舶司新规》进行。
半月后,姜宁正翻看这些日进出码头的货品、税收账册,苏七突然疾步闯入。
“殿下,城东码头出事了!三艘暹罗商船拒绝登记勘合,船工与衙役起了冲突。”
姜宁霍然起身。她早料到会有此局,却未想到来得这般快。
码头上火把如星。见到姜宁前来,那暹罗商人披着金线袈裟,用生硬的官话叫嚷:“我们世代与朱同知往来,何时要受女人管辖!”
姜宁高喊:“贵商既来大安做生意,自然要遵循我大安的规矩。本宫乃大安唯一的公主,领的亦是圣命,如何管辖不得?那朱执早已被抄家,只待秋后问斩。若是贵商只认那朱执,不妨请回吧。”
那名暹罗商人见姜宁态度强硬,他前行了两步,压低声音:“若公主愿意行个方便,我们愿给公主两成,绝对不叫旁人发觉。”
见姜宁没有表态,他又退让道:“三成。”
姜宁冷笑一声:“贵商真是好大的手笔”。
随后,她指着暹罗商人近旁一位汉人打扮的男子道:“如果本宫没猜错,这是明州陈氏的掌柜吧。贿赂官员乃是重罪。就算暹罗商人不懂,你们陈氏是明州商贾大族,难道也不懂?”
暹罗商人瞳孔骤缩,与陈掌柜面面相觑。陈掌柜则踉跄后退,想要逃离。
“拿下!”
随着姜宁一声令下,苏七的剑锋已贴上陈掌柜的咽喉。
这夜海风狂啸,最终以三百箱胡椒充公落幕。陈掌柜锒铛入狱,暹罗商人则被驱逐出境,永不得进入大安。
经此一事,不少商贾为之震慑,外国使团也为之震惊。未料到姜宁看似柔弱女子,竟有如此气魄和手段。
而姜宁明白,真正的较量,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