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顾楠走后，托勒密等了她八年。
从六岁到十四岁，托勒密从一个无实权的傀儡法老，到逐渐能和权臣们掰手腕。托勒密用八年时间，最终等来了他的正式法老登基仪式。
托勒密有个习惯，侍从们都知道。
托勒密习惯在晚上遣散所有侍从，寝宫里不留仆人侍奉。
托勒密在等一个人，等待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等一个骗子。
欺骗了拉神之子。
今天是他的正式登基仪式。
经过神圣沐浴，在尼罗河圣水中沐浴，涂抹圣油。进入阿蒙神庙进行“神谕加冕”，祭司操控阿蒙神像“点头”，认可新王。佩戴马其顿王冠和埃及的双重王冠，即上埃及白冠和下埃及红冠。宣告托勒密的圣名：神选者。托勒密乘圣船沿尼罗河巡游，向民众抛洒圣水和金箔，宣布免税。
他说：“I give you Ankh，Udja，Seneb”
生命、繁荣、健康！
大臣们亲吻托勒密的脚，宣誓：“We live by your breath，O Son of Ra！”
我们靠您的气息生存，拉神之子啊！
最后，托勒密还需要祭祀众神，向众神供奉面包、啤酒和香料。
他宣誓：“I have come to you，O Gods，as your beloved son，tu uphold Ma'at forever！”
众神啊，我来到你这里，作你的爱子，求你永远扶持我。
登基仪式就此结束，从现在开始，托勒密真正成为了被认可的法老。
他的祭司们开始刻制罗塞塔石碑，宣传托勒密身为法老的合法性。
今天是个不错的一天，不是吗？
“抱歉，我来晚了。”
顾楠带着一大束荷花，单手轻松翻过了寝宫围墙。
“听说今天是你的登基仪式，我来给你送礼了。”
八年时间，已经足够一个小孩长成少年，健康的小麦肤色，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唯一不变的是他那一双金色眼眸。
“哼！”
回应顾楠的只有托勒密的不满。
明明都是法老了，怎么还和小时候那样气人。
“好啦好啦，是我的不对，伟大的神选者、拉神之子、阿蒙之子，原谅我，好不好？”
“就这一次，楠。”托勒密勉强原谅了顾楠，但他眼底的喜悦根本藏不住。
“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失去了小亚细亚，不过以后我会将它夺回来的，我以阿蒙神起誓。”托勒密抱着一大束荷花，荷花很新鲜，荷叶上面还带着水珠。
“嗯嗯，伟大的神选者一定会的。”
“楠，汝呢？”
托勒密看着她，她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和当年一样。
又好像，变得只是他而已。
“我挺好的。”
顾楠忙着记录古埃及的历史，跑遍了整个埃及，到处寻找古遗迹，几乎每天都泡在野外。
“楠，汝必须留下来。”
“我以拉之灵、活的荷鲁斯、阿蒙之子、上下埃及之王的名义命令汝：留下来。”
托勒密握住顾楠的手，那里有一道横穿一个手掌的痕迹，但他就是紧紧握着，这次放开，就不知何时可以相见了。
他用他金色的灿烂眼眸盯着她，一如当年，他几乎是恳求地看着她。嘴上说着命令，眼里却满是祈求。一点也没有法老的架子，还是一个小孩子嘛。
托勒密还是那个托勒密，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个傲气的、不会表达的托勒密。
还是一个小孩子。
顾楠一只手指一只手指地掰开托勒密握住她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像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托勒密，你是神选者、拉神之子、活的荷鲁斯、阿蒙之子、上下埃及之王，所以放开你的手吧。”
“托勒密，我祝福你，生命、繁荣、健康。”
托勒密低下头，不让她看见他的脸，低吼着：“汝离开，离开！”
一阵风吹过，只剩下托勒密和一大束荷花。
他才慢慢抬起头，金色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他埋在荷花中，荷花接住了他的悲伤。
4.
十年后，托勒密出兵镇压了南方起义。
托勒密骑在战马上，他祝福他的士兵们：“Heru ka nakht”
强大的荷鲁斯护佑你。
托勒密像一头嗜血的雄狮，他拿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池，他宣誓：“Behold, my arm is the claw of Montu!Those who fight under my name shall never fall！”
看，我臂如蒙图之爪!凡以我名而战者，永不败亡!
托勒密从底比斯祭司荷尔温尼弗尔和继任者阿尼马赫斯手中夺回了被控制近20年的上埃及。
祭司们在罗塞塔石碑刻下了托勒密的这段丰功伟绩。
托勒密已经彻底扳倒了和他夺权的大臣们，他真正地掌握了埃及。
十年时间，够一个人改变很多。
不知道是因为葡萄酒太醉人，迷昏了托勒密的头脑。还是亚历山大皇宫太大了，困住了托勒密的眼睛。
托勒密看不见他的臣民的痛苦。
托勒密不想理会他们的痛苦。
他的臣民们说，法老殿下、拉神之子，黑土地的人民就快要吃不起面包了。
黑土地的孩子们要饿死了，冷死了。
托勒密想，他是神选者、拉神之子、阿蒙之子、活的荷鲁斯、上下埃及之王，他们凭什么值得他去关注呢？
他们吃不起面包了，那他们怎么不吃蛋糕呢？
但托勒密还是最喜欢吃鱼，尤其是烤鱼。
顾楠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来到托勒密寝宫的。
外面下着大雨，顾楠衣服上却没有半点水渍。
十年了，托勒密又见到了顾楠。
他站起身欢迎顾楠，让出来他的王座。
“楠，好久不见，我很高兴汝能来见我。”
他比十年前更强壮了，身上添置了许多疤痕，那是战争的痕迹。他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身上，手上戴着满满当当的金戒指，脖子上朴素的金项圈也被更加豪华的挂满各色珠宝的金项圈取代。耳朵上挂着的是金色圆环，手上、脚上都套着重复堆叠的金镯。
他不像托勒密了。
只有那一双依旧的金色眼睛，能让顾楠看出他昔日的影子。那一双似蜜糖、似金币也似太阳的眼睛。
如今顾楠看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托勒密，一个暴虐的法老殿下。
“你觉得你的埃及怎么样？”
顾楠平静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我的埃及很好啊，我收回了我的上埃及，我是上下埃及之主，人人都敬畏我，人人都赞叹我。埃及有醉人的葡萄酒、美丽的姑娘和强大的军队，我的埃及很好。”
托勒密笑着开口了，他浑身挂满了珠宝，挂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更是明显。
托勒密太亮了，太热了，像太阳。
人人都被他的温度给灼烧了。
顾楠认不出来眼前这个没有丝毫同理心的人是托勒密了，他像一只披着托勒密外皮的恶鬼。
顾楠动了。
她一字一句逼问着。
“托勒密，你说你的埃及很好？”
“你知道吗？这一路，我看过易子而食，看过偷盗抢砸，看过等死的老人……我看到过有太多活不下去的、你的臣民，而你说，你的埃及很好？”
顾楠一把掐住托勒密的脖子，越缩越紧，然后放下，看着托勒密大口趴在地上喘气。
“哈……哈。”
“楠，汝就为了这个？就为了那群平民？”
“汝来找我，就是为了他们？”
托勒密趴在地上，金色瞳孔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他爬到顾楠面前，珠宝相互摩擦发出悦耳声音，托勒密抓住她的衣角，顺势推倒她。
“楠，汝在乎那群平民？”
托勒密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顾楠身前，脸贴得很近，滴蜜的瞳孔好奇地盯着她。
十年了，她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楠，她怎么不能是伊西斯呢？
伊西斯，魔法、生命女神，也是——法老之妻。
“我在乎。”
“托勒密，你无药可救。”
5.
托勒密要死了。
他频频梦见阿努比斯的身影，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又开始遣散所有侍从，每日一个人在寝宫独坐。
托密勒等啊等，等到他眼睛将要闭上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顾楠。
距离上次的争吵已经过去了五年，顾楠看着病入膏肓的托勒密，无话可说。
她只是看着，背着光看着他。
看着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她面前来。
“好久不见，楠。”
托勒密开口了，他的金色眼睛都因为死亡的即将来临而暗淡了，黑色头发软趴趴地贴着额头。
声音也变得低沉了。
“托勒密，你要死了。”
托勒密听了，也不恼，只是又看了她一眼，随后走进寝宫里捧出了一条金项链。
“送给你，楠。”
托勒密将项链小心翼翼地递给顾楠，满心希翼地看着她，眼里的光芒又亮了一些。
“汝不必拒绝，它是你的。”
“我会写汝的名字了，这条项链上刻有汝的名字，我亲手刻的。”
托勒密又靠近顾楠一步，他看着她，回忆着许多年前的初遇。
托勒密狡猾地开口了，他诅咒顾楠：
“我以拉之灵、活的荷鲁斯、阿蒙之子、上下埃及之王的名义诅咒汝：汝必自由。”
他笑得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托勒密，恶作剧得逞地笑着。
顾楠只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像当初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逆着头发向后摸，顾楠就得到了一个佯装生气的托勒密。
“祝汝自由。”
“汝不必再回到埃及。”
这次，托勒密的泪水没有被荷花接住，而是被顾楠接住了。
6.
两千年后，顾楠有幸重游了一趟埃及。
在被黑车司机坐地起价，骆驼贩子坑钱后，导游骗钱后，她参观了托勒密的木乃伊。
死前多么傲气一个人，死后却是被裹成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样子。
托勒密听见了又要生气了。
顾楠摸着脖子上的金项链，项链背后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楠”字。
刻得真的很丑。
尼罗河边，顾楠想起来托勒密说的：“喝过尼罗河之水的人，不管离开多远，也会回到埃及。”
可是托勒密又说：“我以拉之灵、活的荷鲁斯、阿蒙之子、上下埃及之王的名义诅咒汝：汝必自由。”
顾楠摇摇头，托勒密还是那个托勒密，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
正要离开尼罗河边，突然有人喊有人溺水了。
顾楠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人捞出来，拖到岸上来了。
黑色头发贴在额头上，大口大口跪着地上喘气的青年，一抬头，和一双金色眼睛对上。
他的金色眼睛，像炙热的太阳。
他说：
“谢谢你，我叫托勒密，你呢？”
“顾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