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万山

    如韩濯意料之中,长生殿一反常态,既无宫女又无侍卫,偌大宫殿凄清空旷之至。

    她伏在琉璃瓦上,心中却异常平静。

    与五年前何其相似,那时她便曾孤身闯宫,为了挣条性命草草卷进一场纷争,如今她再次重蹈覆辙。

    最后一次了,她想。

    纵使异常的寂静无疑意味着危险,她也毫不犹豫地翻身而下进入殿内。

    只见宋乐湛伏在案上,垂首看不清脸,韩濯并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准备,她能做的只有确认当今皇帝意料中的死亡,她轻巧地上前,利索地翻开了此刻同常人无异的身体。

    无一息尚存,唇色青紫,死得很干脆。

    韩濯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耳畔风动,她迅速闪开,抽刀挡下一枚金钱镖。

    殿外忽然从暗处涌现出潮水般的人来,皆作宦官或侍卫打扮,韩濯仔细数来,只有十几人左右。

    她并没废话,拉弓搭箭三箭齐发,将来者挡在殿外,几人齐声叫道:“皇上遇刺,速擒逆党! ”

    韩濯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宫女衣装,忍不住觉得自己这“逆党”造型实在有些清奇,她再次挽弓,射杀了一个方才孜孜不倦朝她甩暗器的人:“王公辅那厮在哪?”

    王公辅不在,她心里咯噔一声,这几人并不难解决,可是王公辅为什么藏头露尾?宋乐湛既然已被鸩杀,宋云的情况大概率也没传到他耳朵里,还有什么事情能教他不在场?

    她一边与人拉开距离方便拉弓,奔走中细想:他还需要什么?

    可这些草台班子般的“侍卫”的确人多,她没两下便无法再展弓,于是抽出刀切瓜砍菜一般料理了几个,拽起一个宦官打扮的瘦小男人替自己挡刀,五年来战场的磨砺,这帮水货哪里抵得过?很快便只剩了一个活口,韩濯抬脚一踢,把人生生踹出一口血来,等他再抬头,血迹未干的刀锋抵上了他的脖颈。

    “你还没看出来吗?”韩濯冷冷道:“他就是叫你们来送死的,掩人耳目拖延时间,洗脱戕害圣上的罪名,你若是肯说明王公辅的去向,我可以留你......”

    “我说!我说!”还未等韩濯循循善诱完,那人便颇为干脆地举起手:“右相......不,王公辅确实不在这里,他早就走了......”

    韩濯一挑眉,这么干脆利落且毫无谄媚求饶之态的倒戈实在罕见:“那他在哪?”

    “具体在哪我们也不知,但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好像和淑妃有关......”

    淑妃?

    他在找什么?

    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韩濯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杀了宋乐湛,又暗杀不听自己控制的皇后之子宋云,那他计划中的傀儡皇帝谁能名正言顺地去做?

    大概只能去押淑妃未出世的孩子了。

    她心中有了数,却也涌上一阵急迫,眼下整个皇宫,能与王公辅打上一打的只有自己一个,纵使王公辅能找来的武人学艺不精,但光靠数量也够自己喝一壶,如果宋青瑛这救兵搬得不及时可就完了大蛋。

    她最后拿刀刃拍了拍此人的脸:“喂,你们这些人什么来头?”

    “......跑江湖的。”

    韩濯放下心满意了,重新背上弓再次翻上了房梁,也没管宋乐湛现下仰躺在地姿势惬意的尸身。

    “这是什么?”

    “将军当初万寿节送的贺礼,皇上不怎么感兴趣,教我收着了,据说威力无穷,我们谁都没当真,现在死马当活马医,你看看当不当用?”

    白兰茵扛了一把不轻的火枪一脸懵,可那边皇后却不再说话,抓紧去应付不时发出痛呼的淑妃。

    现在她们无处可去,只能等着王公辅找来,她举起枪比划了一阵,摸索着扣了一下,轰地一声碎了门槛,白兰茵吓了一大跳,被后坐力弹得摔了个屁股墩,火枪掉落,枪口还在冒黑烟。

    这声响太大,屋内的人全都发出一声惊叫,淑妃痛呼一声,又把皇后拽了回去。

    “姚贞你竟然咬本宫!啊啊啊啊啊啊啊!”一片混乱中,皇后随着淑妃一起大叫。

    “你咬可以,还没到你使劲的时候,你先忍忍,秋霜!帕子给我。”

    “娘娘......”白兰茵道。

    “本宫现在忙着接生,你......”

    “他们来了!”白兰茵打断道。

    屋内众人全都愣住了,门口的宫女朝外瞧去,连淑妃都徒劳地直起身子,被皇后按回去了。

    门口的姚申现在没人管,他方才吐了一回,现下才缓过来,听闻危机将至,只好一下下像长虫一样蹭过去,沙哑着嗓子对白兰茵道:“如何了?”

    白兰茵没好气道:“自己看!”

    方才屋内一片乱七八糟的喧哗,教人没听清门外的动静,姚申够不到白兰茵用手指戳出的洞,只能趴着门缝瞧。但见数十个身着玄衣或扮作宦官之人,手中皆带刀枪剑戟,簇拥其中的,正是王公辅。

    “二位娘娘受惊了,皇上已被歹人戕害,现已伏诛,臣请两位娘娘移驾。”

    白兰茵有些不确定地看向皇后,周围一众宫女吓得拼命朝屋内挤,被皇后一声喝止。

    王皇后拉住了淑妃的手,后者刚刚熬过一阵阵痛,浑身全是粘腻的冷汗,此刻被一双同样冰凉的手紧紧拉住,却在痛苦欲死的间隙中微微怔愣。

    王皇后大声道:“你害死了圣上,又害死我的云儿,谁才是佞臣奸相,无耻歹人,你应当最清楚!”

    宋云还挤在房间东侧的角落,听闻自己莫名死掉,张开缺了门牙的嘴想出声,却被一直沉默的韩珺捂住了嘴,她手劲儿对于幼童来说有点大,隔着肉抵上牙床,宋云忍不住痛出了眼泪。

    “别作声!”王皇后轻轻低声道:“他若是知道云儿没死,定会不顾一切闯进来杀了我们这些人,你最好配合些,不然最后也是落得个去母留子的命运,你是聪明人,要拎得清。”

    淑妃眼眶中泪痕未干,阵痛再次袭来,她勉力压抑着痛呼,又起了一身冷汗。

    “皇后娘娘,目下屋内只有一众死伤妇孺,不堪一击,臣此番好言相劝,不忍动干戈,您最是识时务,想必应当明白该如何做。”

    皇后大声嘲弄道:“你这贼子,是不忍动干戈,还是不敢?”

    王公辅肉眼可见地一顿:“此话怎讲?”

    皇后道:“淑妃现下在我手里,没了她腹中皇嗣,你该怎么名正言顺地摄政?况且你闹这么大动静,不就是为了玉玺?”

    淑妃疼得一哆嗦,却分出神惊疑道:“你知道玉玺在我这儿?”

    “废话,”皇后骂道:“我是瞎吗?玉玺现在就在你腰边儿,刚才早就滚出来了。”

    淑妃:......

    她又熬过了一阵疼,开口道:“娘娘,皇上可是我亲手......”

    皇后面无表情地捂住了她的嘴:“闭嘴。”随后在她耳畔道:“这儿这么多宫人,你不要命了么?”

    今日见到的皇后实在是和平日判若两人,淑妃见惯了她威严正经的模样,仿佛就是照着“母仪天下”四个字长得,现在突遇劫难,“皇后”这个物件底下露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她仔细打量起来,其实皇后生了一张称得上灵动的脸,只是从前掩盖在铅粉胭脂下看不出来罢了。

    淑妃有些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最后缓缓问了一句:“你不该杀了我么?为什么?”

    皇后帮她把枕头的位置调了调:“账在谁身上,我分得清,你若是真想赎罪,这次就好好活下来,日后在我宫中当个杂使宫女低声下气服侍我梳头洗脸。”

    “还有,别忍着,叫出声。”

    淑妃没明白什么意思,却又疼起来,几乎恨不得皇后现在直接把自己杀了才好。

    “别忍着!”

    这次痛感比以往都要剧烈,淑妃痛苦地嘶喊出声,门外王公辅闻之,也是面色一变。

    他转头朝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了然,极轻极缓地走上前去,白兰茵从孔洞中瞧见此状,来不及细想,便架枪抵在窗纸上,“砰”地来了一发。

    她完全是盲打,也不知道怎么对准,胡乱比划一气,自然是没打中那偷偷潜进的人,反而射中了王公辅前面那个玄衣人的腿,激起一阵大叫。

    “谁敢上前!”白兰茵大声叫道,由于过于紧张,喊出口都破了音。

    白兰茵慌张,门外众人更慌张,他们没见过这种鬼魅般的武器,又打在了王公辅前面的人腿上,很有威慑的意思,白兰茵瞎猫碰死耗子,教人还以为她是个百步穿杨的高手。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三支羽箭破空而来,洞穿了三个人的脖颈。

    王公辅朝上头看去,但见韩濯一身宫人的衣裙立于屋脊之上,裙角染血,袖口被不知哪里的破布扎了起来,手中弓弦仍在震颤。

    “王公辅。”

    “韩姑娘。”王公辅的眼睛眯了起来:“好箭法,可惜,你只剩两支箭。”

    “你开什么玩笑?”韩濯笑了起来,随后了然:“当初永王叛乱,长街之上你没见过我使箭,也是可惜。”

    王公辅的笑容落了下来,他看着韩濯架弓,心跳徒然快了起来。

    “另外,你该叫我一声将军。”

    一支箭划过幽沉的夜空。

    西街上灯火通明。

    并非年节,也不是什么热闹时候,可几乎半个朝堂上的文臣倾巢而出,杂乱的脚步几乎要把石板踏穿,解忧居上,雪花一般的檄文从楼上洒下。

    群臣中为首的正是崔子盛。

    “奸佞王氏,蒙蔽圣聪,戕害君上,其罪当诛!”

    王公辅身上负了一个头上插箭的死人,方才着实凶险,亏得一个死士的暗器才叫韩濯的箭晚偏了一些,韩濯也不急,她扫了一遍底下的人,确认身上带了暗器的那个刚刚咽了气,便又拉起弓来。

    便在此时,一个玄衣人闯进院内,对王公辅附耳说了什么,后者的脸色霎时阴郁起来。

    他看着韩濯,眼中的杀意几欲凝实。

    “闯进去,”王公辅道:“不留活口。”

    韩濯的羽箭飞了出去,这次却因心急却没有命中,她飞身而下,抽出刀跃至门前:“我看看你们怎么不留活口!屋里的给我把门堵死了!”

    白兰茵惊叫了一声:“阿濯!”

    韩濯向后微微偏头,算作回应:“三十个人都不到,喂不饱我的刀呢!”

    喊杀声震耳欲聋,刀刃相接之音不绝,白兰茵抹了一把脸大声吼道:“娘娘那边用不着的都给我过来帮忙!”

    数道血痕“噗呲”浇在了纸窗上,白兰茵一边抵着门给拖着沉重柜子的两个宫女让路一边急问道:“阿濯?你伤了么?”

    “怎会!”

    白兰茵在短兵相接的铿锵声中得到了一句回答,微微放下了心,最底下的门缝滑进一根手指,她看的有点反胃,狠命推箱子连同门一块挡住了。

    步步惊险,处处刀兵,白兰茵并未管韩珺和宋云及众多宫女既惧怕且好奇的眼睛同样在朝外窥伺,她的心悬得好紧,又被抽得有些疼痛。

    韩濯红了一双眼,污脏的血溅进眼睛又被她眨掉,束着袖子的衣带断下来,她干脆把碍事的那只袖子扯了下去,她一边打,一边替自己作为大学生的身份觉得无比扯淡。

    韩濯的肩膀倏地一痛,不知是谁砍上去的,她没有皱眉,照常反手挥了一刀,又激起一声惨叫。

    此刻的一切全凭肌肉记忆,反倒使她有神思去想别的来:

    纵死魂向雁关去,孤光照我身后身。

    她要是没死在雁关而是殁于这无聊的内斗,也实在是死不得其所。

    这一瞬间她恍然惊觉,曾经她将自己与大齐韩清之之间划的那一条楚河汉界其实并不明晰,她懂得她的一切,固执与顽强,鲁莽与勇敢,优柔与情义,翻过百年的岁月史书,天地之间,只有一个韩清之。

    她们是一个人。

    铁器的铿锵不绝于耳,手中的寒刃划开犹如满月,她数次与死亡擦肩,可她行动得过快,几个瞬息之后,王公辅被长刀抵上了脖颈。

    “谁敢上前!”

    不远处再一次响起脚步声,声音不同于江湖人火并时的杂乱,殿外闪耀着不断抖动的星火。

    “御林军在此,逆党速速就擒!”

    原本乱成一团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动,殿门豁然大开,为首的吴钩带领一群着身披鳞甲的军士闯了进来,与此同时,屋内传来一阵似乎要将天光破晓的婴啼。

    “哎呦,是个小公主!”

    一群小宫女兴奋地叽叽喳喳凑在淑妃身边,皇后擦了把汗,对淑妃道:“休息吧,剩下的都不消你忙。”

    淑妃疲惫地缓缓闭眼,却轻轻道:“熹。”

    “什么?”皇后没有听清,凑近了问道。

    “她的名字就该叫熹,她生在破晓之时。”

    淑妃沉沉睡下了,没有人去管滚落在一旁的传国玉玺,全都围在新生的小公主身边,姚申泪流满面,哭得像皱了皮的青蛙。

    宋青瑛从一众御林军中步出,朝韩濯走来,她已经放下了刀,也没管被带走的王公辅脸上有什么或坦然或怨毒的表情,她耳边的鬓角被汗打湿,好好的衣裳没了一支袖子,半边是血。

    韩濯瞧着宋青瑛,微微笑了起来。

    “哪来这样标志的小宦官?”

    宋青瑛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笑着故作羞赧。

    “皇后娘娘宫中,可是不准对食的,姐姐别说笑,我会当真的。”

    尾声——

    是年六月初八,帝崩,群臣奉皇长子宋云即位,时年五岁,改元吉亨,幼帝冲龄践祚,太后王氏临朝称制,诏令皆出后宫。

    吉亨元年八月,雁关以北诸部联军引骑五万,南犯雁关,程飞勒兵固守,杀伤甚重,太后欲请韩氏女濯复挂帅,统兵御敌。群臣谏阻,庭议汹汹。太后怒,斥之坐论庙堂,顽愚僵腐,不知边庭疾苦,强命濯挂帅北征。

    濯联阴山王张大成,前后夹攻,困虏于雁门,濯复遣兵士夜焚其辎重,困虏旬日,濯趁势溃之,迫虏至漠北。

    十年后。

    官道之上花团锦簇,烟花三月,扬州正是好时节,客驿的老板将木桌板凳挨个搬了出来,又将昨晚的灯收了回去。

    这种琉璃灯近年来在百姓家中十分流行,灯芯由竹烧制,外添琉璃罩。当然,如今琉璃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寻常百姓用的得起。何况这琉璃灯只需手摇几下便能维持一阶段光亮,十分神奇,兼之价钱公道,不需添油换蜡,买一台能省下不少灯油钱。

    老板在春风中伸展了几下胳膊,迎头瞧见不远处一个红衣姑娘骑着马走来,她生得英气又蓬勃,比郊野的花还绚烂些,老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老伯,”那姑娘在门前停了下来:“扬州城是走东边这条路?”

    那老板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得很开怀:“是啊,姑娘,要去扬州看花?”

    红衣姑娘很爽朗地笑了起来:“是,是看花,也是回家。”

    她腰间系着一把看着便价格不菲的刀,老板却并不觉得危险,笑呵呵挥手与她作别。

    春光烂漫,韩濯心情正好,于是干脆松了绳信马由缰,嘴里哼着小曲儿沿路观花,路转溪边,杏花树下站了一个俊俏白衣公子,对她微微一笑。

    韩濯微愣,随后笑道:“你不是在城中等我么?怎么来这儿堵人?”

    宋青瑛微微颔首,把手中折的一枝杏花递过去:“唔,辗转反侧几日,总觉得早点见到你心里才踏实。”

    韩濯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拽上马去,马儿突觉重量增加,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走吧,我们同回。”

    “离临塘没有多少路了,好好珍惜才是。”

    宋青瑛搂住了她的腰,轻轻笑道:“回了家,又不是再也不出来,哪里风光好,我们去哪出赏玩便是。再说了,万一珺儿在雁关耐不住寂寞,或者四境之内再出了事太后不准你卸甲......”

    韩濯佯怒:“你就不能对未来有点好的展望?”

    “我的错。”

    韩濯又笑了起来,管他之后发生什么事,还是不要杞人忧天的好。

    从此之后,匹马双行,千山万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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