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沉重的宫门打开。

    沈从明自个抱着头盔,身上重甲已经脱给了副将,他像从潼关归来的猛虎,气势凌人地穿过天玑门,巡守禁军都被猛虎压得不能抬头。

    雁门的风霜打磨出沈从明出众的气概,身躯如潼川山一样巍峨,他的眼里和眉间都有雁门的霜,沈从明站在哪里,哪里就有了潼川山,有了从雁门吹来的风。

    “皇兄!”

    沈从明回头,看见朝他奔来地沈弃微,陶坤在后边边追边喊,这场景就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沈从明瞬间收了气势,将头盔丢给身后副将,同样奔过去,张开宽大的手臂将沈弃微接住。

    “不能跑啊…”陶坤跑岔了气,他擦去额头的细汗,看着沈弃微,深感无奈。

    沈弃微自幼会跑时,就被陶坤满宫里追,他像绍金宫里鲜活自由的风,从来都追不上。

    沈从明高兴得露出齿,说:“幼宝长高了!长得越来越俊!想皇兄了没,皇兄和嫂嫂可经常想你,你怎么还没有苍黄重啊。”

    “苍黄是谁?”沈弃微有无数话要说,他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皇兄,那些束缚他的锁,在潼川山下,在雁门的风中被打开,他仿佛又找到了幼年的快乐。

    是沈从明带回来了。

    沈从明在副将偷笑声中说:“苍黄是我喂的狼犬,长得又壮又猛。”

    副将被沈从明拍了头,不笑了,谁不知道沈从明是个爱弟魔,笑都不让人笑。

    他继续说“平时跟着我按察,近日回京我怕你嫂嫂在雁门孤单,所以就没带回来。就算回了锦阳苍黄也耐不住,它习惯了雁门的山和草原,这里对它来说就是笼子。你嫂嫂听说你身子虚弱总是病,她担忧得睡不好,特意采了虫草,让我带回来给你。”

    “还是皇嫂好。”沈弃微说“母后与父皇经常给臣弟送东西来,如今也没有病得那么厉害。”

    “这样更好!”沈从明朗声爽笑,“好久没和你比剑耍拳了,等会出来,去我府上比比,让我看看你剑术有没有进步。”

    沈弃微说:“我那绣花剑法还是皇兄教的,怎么可能打得过。”

    沈从明说:“皇兄让你一只手。”

    沈弃微摇头说:“那我也打不过。”

    ***

    宣文帝服了药,宫娥福身退下,他低头继续琢磨画,毛笔在砚台上刮了数次,都没想好下笔给地方。

    “陛下。”陶坤说:“煜王与殿下已在殿外等候。”

    宣文帝面上压着阴翳。

    这幅画废了。

    他将毛笔甩在画上,说:“宣。”

    “是。”陶坤爬起,不敢在殿里多呆一刻。

    沈弃微与沈从明踏入殿内,感到莫名的压抑。宣文帝已经铺上新纸准备作画。二人不约而同的沉下心,顿首说:“儿臣拜见父皇。”

    “平身吧。”宣文帝压上镇纸抬头说,“汝钦路上碰上雪崩,人可有受伤?”

    沈从明朗声说:“儿臣与兵马避让得及时,并无大碍,只是从雁门带给父皇的贺礼让雪给埋了。”

    “人没事便是大吉。”宣文帝背手走下来,看着沈从明说,“芈玉怎么没回来?太尉就这一个女儿,让你带去潼州几年都不归家。”

    沈从明苦笑着,“雁门的冬日苦寒,芈玉不慎染上了风寒,病得起不来,儿臣只能让她在家中歇养,等之后病好了,再让她回锦阳拜见岳父与父皇。”

    “如此也好,可惜两家皆无女眷去身边照料。”宣文帝看向低头听着的沈弃微,龙颜舒展开说:“诀尘也该成婚了。”

    沈弃微诧异的抬头。

    沈从明八岁拜太尉为师,十二岁随太尉镇守雁门关,弱冠后便被赐婚娶了太尉之女岳芈玉,好在二人情投意合,这庄婚事成了美谈。

    成婚后,太尉卸了兵权,沈从明成了牵制岳青与太尉的锁。

    宣文帝没多说,把话题再次转到沈从明身上。“李旦从淮州回来朕并无打算让他回去,这样一来,录天关空守,可朕暂无合适人选,太傅定北,诀尘得留在锦阳,你手下副将秦汉征跟了你十余年,暂让他去录天关如何?”

    沈从明露出难色,并非不懂宣文帝的出心,他说:“淮州为皇叔封地,军士皆为其亲兵,倘若父子二人皆在京中,恐怕不妥。”

    回答让宣文帝不满,雷霆雨露,皆是圣恩,宣文帝说:“哪里不妥?”

    德武年间,先帝七子夺嫡争权,他宣文帝是庶子,斗不过各位兄长,为了活命,被母妃送出宫逃到昭州。在昭州饿倒在路边,遇见起义的大哥与李隆,为了混口饭吃瞒着身份当了民兵。

    后来身份暴露,二人一路拥他为王,甚至结拜为兄弟。行军没了粮草,宣文帝娶了昭州大家温家的女儿。打到巧州时,如今太尉岳常青找到他,告诉他,先帝驾崩,他的兄弟们都死完了。

    只剩他稀里糊涂的爬上鲜血淋漓的皇座。

    这样至高无上的位置,让宣文帝不踏实,无数个夜里被噩梦惊醒,无论何时头顶都悬着一把利剑,他一只脚踏在悬崖边上,只要他松懈一刻,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大哥劝他铲除旧党,以绝后患。顺安三年,他血洗朝堂。可宣文帝还是噩梦缠绕,他开始尝到了权力的甘甜,在恐惧中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要没有人能威胁得了他。

    宣文帝怕后宫干政,只立一后。他将跟着他打拼的功臣一一铲除,除四大家,招文贤,推新政。

    摇摇欲坠的通州,用无数人的尸骨堆积,在五国灾乱时屹立不倒。

    如今只剩二哥李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沈从明在宣文帝锐利如箭簇的目光中,不再说话。

    “芈玉病重,身边得有人。”宣文帝转身到走到桌前,“拜见了岳父与母后便回潼关吧。辽川最近不太平,雁门边境得严加防守,不可出任何差错。”

    沈从明说:“是,儿臣遵命。”

    ***

    李旦在天理寺呆了两日,定王才吩咐赵白将人接回来。

    李旦被打横放在马背上,浑身熏得臭烘烘,臀到腿上处被打得血肉模糊。赵白给他盖上披风,不忍心说:“王爷从宫宴回来就病倒,世子回去不能再惹王爷动怒了。”

    李旦闷着声,身上痛得不行。

    赵白为他牵着马,说:“煜王与岳将军明日率兵离京,陛下并未令止属下,王爷担心呆久了动不了身,吩咐属下明日一起带领八百铁骑回淮州。”

    李旦说不了什么,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父亲为陛下在淮州抛头颅洒热血,戎马半生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李旦十四岁在京中为质三年,混臭了名声,结果与在录天关的父亲调换。

    李隆回京,他去了淮州。

    录天关荒芜凄凉的风沙下,埋中了仇恨,京中影子的信更让仇恨开始壮大,宣文帝铲除了四大家,里面还有皇后母族的温家。他不知道这把刀何时会向父亲出手。

    李旦为追辽蛮在黄沙里迷路半个月,飞沙滚滚,找不到出路,马被饿死了,他们喝马血,啃马肉。风比在锦阳的最高楼还要猛烈个千万倍,李旦看不清来路。

    赵白带着人将他与残余士兵找回家,听说了父亲要谋反的谣言。

    这把圣君刀终于要向李隆下手了。

    忠心天地可鉴,却被这样猜忌,这样践踏,李隆不恨不怨,他凭什么不恨不怨。

    初到锦阳,李旦见了沈弃微这个病秧子,发疯想对他撒气,结果这人藏得真他妈深啊。

    他一怒之下拔出的刀,将自己困在锦阳彻底回不去了。

    “赵白。”李旦不甘心的红眼说:“你回到淮州与兄弟们好好说,如果来了新的统帅,也不要冲动,本帅与王爷的命勒在你们手上。石头见我没回来要去找辽蛮,你别再拦他。”

    赵白看向垂着头的李旦,说:“王爷要是知道……”

    李旦对着马腹目眦欲裂,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难道你们就不恨吗!”

    雷霆雨露谁敢恨?

    赵白沉默,走进对李旦指指点点的人群中。

    ***

    戊时三刻,天已墨色,城外铁骑整装待发,如漆黑的天,黑压压的拢在城外。

    沈从明在雁门给沈弃微带了一匹马,马匹遍体乌黑,毛色被喂得发亮,只有额头染了一撮白毛。

    沈弃微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松烟点雪”。

    沈从明披着重甲,带着严实的头盔,露出一双凌厉如炬的眼睛。秦汉征给他牵来马,他接过缰绳对来相送的沈弃微说:“家国且分先后,皇兄走了你定要珍重……父皇有时决策实属无奈之举,你不要怨他……”

    沈弃微牵着甩头的松烟点雪,宣文帝的无奈决策,早让沈弃微领略过。

    他望着因一言不合,而被催促返回潼关的沈从明。

    眼中有不解,有诧异,甚至是茫然,这些难以解说的情绪最终泯灭,只剩木然低下头的不舍,无话可说。

    沈从明上前拍拍沈弃微的肩,说:“好了,别偷哭,等太傅归京替皇兄问声好。”

    “风吹的。”沈弃微抬头。

    “最好是。”沈从明眼里显出笑,看见岳青与赵白已经赶来,他翻身上马,动作间塞了个东西在沈弃微手中,说:“去找他。”

    沈弃微攥紧拳,手心的东西是张字条。

    沈从明奔了几步,扯着绳回头最后一望。

    宣文帝执意让沈弃微掌兵,无非是手中权力的天平已经倾斜,他要用沈弃微为筹码,平横更或者是铲除本就不该存在的天平。

    沈从明就这一个弟弟,他不愿看到沈弃微再沦为皇权的棋子,去龙争虎斗,去头破血流。

    这不到三千的铁骑是楚雄中的精锐,他们披夜返回艰苦的边关,离去时,大地都为之震抖。

    疾驰而过的赵白瞟了沈弃微一眼,他心有所料,李旦会在沈弃微这儿栽个人仰马翻。

    这里人多眼杂,沈弃微上马,假装整理衣襟,将字条藏了进去。

    松烟点雪停在萧御修跟前,呼着热气。

    这匹马是真的好,又烈又漂亮。萧御修趁沈弃微没注意摸了几回,那毛感别说多顺滑。

    主要松烟点雪没朝他甩蹄子。

    萧御修顶了温其均的活,替沈弃微牵着马回去。进了城门看见打马过来的陈乔啸。

    沈弃微看向马前的人,说:“你叫来的?”

    萧御修头都没回,瞧着陈乔啸笑着朝他挑眉,说,“臣没这个胆子卖殿下色相。”

    陈乔啸着急送人,在马上抱拳行礼,沈弃微点头应了。对萧御修说:“何苦扯上别人,萧公子凭着自己的色相,不也是吃得开吗?”

    红棕烈马跑到城外,陈乔啸发现已经空无一人,转头打马追上沈弃微,嘴角咧着笑,看着人询问说:“殿下尊身相送,敢问赵将军的人马什么时候走的?”

    沈弃微冷冷盯着想要回头的萧御修,说,“走了一会,陈校尉职务在身晚了一步。没想到陈校尉与赵将军还有如此情谊。”

    沈弃微接了话,陈乔啸心里乐呵呵,说,“算不上情谊,只是之前吃过几次酒。”

    “哦。”沈弃微看起来不老实,回头瞧着人说,“陈校尉现在这是……往藕香楼去?”

    “是是是。”陈乔啸说,“臣前几日让萧公子请殿下赴宴,殿下可否赏脸同往?”

    沈弃微说:“不去。”

    萧御修闻言猛拽疆绳,引得沈弃微在马上一个不稳。

    沈弃微叫他和陈乔啸混好,到头来拆架子摔他脸,萧御修着实不满。

    “去也可以。”沈弃微转了念,坐稳后不动声色踹了萧御修一脚,踹得萧御修背上一沉,提醒人安分点。

    陈乔啸眼不瞎,看着萧御修背上多出的脚印,在心里念了几遍,亲兄弟。

    沈弃微继续说,“只是院里养了条恶犬,得等着回去喂粮,不然他等急了得发疯。用不了多久,两刻钟即可。”

    “只要是殿下,当然等得。”陈乔啸如了愿,自然愿意等,说“那臣便先去藕香楼备宴,不知殿下有什么忌口?”

    沈弃微说:“不吃狗肉。”

    “好!”陈乔啸满心欢喜的应着,扬鞭就往藕香楼赶,生怕慢了一点。

    萧御修扯起衣服,拍拍上面的灰,恶狠狠地瞪着沈弃微说:殿下要是这样,就没意思了,耍人一点都不好玩。”

    沈弃微脸上写着怎样,说:“我耍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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