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雨

    锦阳开了春,就到了雨季。阴雨绵绵,一连下了好几日。

    萧御修在临风山关得闷,趁沈弃微不在时偷溜出去几回,不为别的,主要是陈乔啸叫他玩。

    果然就应了沈弃微的话,不花钱就能吃酒,还能软玉温香在怀,但是萧御修对人没半点歹念,他不喜欢娇滴滴的姑娘,仿佛太阳一曝,就蔫巴的花。

    “陈乔啸这是把你当亲爹了。”沈弃微独自上马先行。

    萧御修不急,欢快的溜出匹纯黑的马,虽然比不上松烟点雪,但陈乔啸送的,他很是喜欢。

    萧御修干练地打马追上人,说,“多亏了殿下上次赏脸,让臣得了便宜。”

    沈弃微懒得理人,往城外走,冷笑说,“还说不是卖我色相。”

    “殿下这是在为自己卖色相。”萧御修跟着出了城,走的这条路他熟悉,是往天坛去的。他说,“陈乔啸吊儿郎当,他除了钱和手上八百禁军,另外就没看出别的东西,殿下怕是失算了。”

    “的确。”沈弃微嘲讽地朝他笑,说,“萧公子的心思都在美人身上,让你去,的确是我失算了。”

    萧御修出去几次,去做了什么,沈弃微都知道,他什么都没过问,因为萧御修的一举一动,跳脱不了他的眼。

    “世子轻薄殿下被打得半死,臣那有机会与他接近。”萧御修说,“臣的使者还是没有消息吗?”

    雨后的道路泥泞,沈弃微挑着好地方下脚,不想让松烟点雪弄脏了毛。他的表情不变,眼睛都不眨地说:“没有。萧公子给的线索太苛刻,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呢?”

    萧御修对沈弃微不抱太大希望,他信不过一个把他当狗耍,还时刻想着杀他的人,他的耐心等得都要发霉。

    上次在窈红馆,萧御修假装吐陈乔啸身上,他勾住骂人的陈乔啸脖子,让人帮他找老师。

    “当然没有。”萧御修瞅准沈弃微要过水洼的间隙,他带着马踏过去,马蹄溅起两道黄水帘,堪堪溅在沈弃微的袍子上。

    月白的袍子,骇然染上黄泥水的痕迹。

    沈弃微在水坑旁停下马,看眼自己的袍子,再看向萧御修,眼神比阴雨不断的天还要阴沉沉,凉飕飕。他没有发怒,不给萧御修再说话的机会,平静的说了两个字:“下来。”

    萧御修哪有不下的道理。

    他知道沈弃微爱干净,还睚眦必报,可他就是故意的。

    萧御修跳下马,黑靴又溅起一波水,沈弃微想都没想,抬脚狠跺在萧御修胸口,萧御修重重地砸在水洼里。惊起一圈水帘,砸在四周与身上。

    沈弃微发了力,这脚带着松烟点雪都后退。

    萧御修吃了口黄水,他忙吐出来,看见沈弃微冷盯着他,没有太多怒气,冷冰冰地问:“好玩吗?”

    萧御修将嘴里的沙子吐干净,擦着嘴角,忍着痛从脏水洼里站起来,身上又湿又脏,说,“不好玩。”

    “我看你很喜欢。”沈弃微说:“过来。”

    萧御修过去一步。

    沈弃微面无表情地抽出帕子,微微附身给人擦去脸上的脏水,说,“我平日待你不薄,并不想苛刻,若再得寸进尺,我送你去天理寺,那里什么宝贝都有,准让萧公子痛快。”

    沈弃微的帕子和人一样笼着香。

    萧御修任沈弃微给擦脸,谁挨打会痛快,他这样惨兮兮的去见亲兄弟,亲兄弟自然会觉得沈弃微对他不好,得想法子帮帮他。

    这话最好再传到世子耳朵里。

    沈弃微擦到萧御修颚线,动作太轻,帕子又太软,擦得萧御修喉间痒痒的,他顺着沈弃微的动作侧头,同样没表情的说,“殿下太死板了,臣只是想与殿下耍闹着玩。”

    沈弃微其实一点也不死板,他也喜欢与裴明川大家说笑,喜欢在长风中放肆奔跑,喜欢在屋里整他的琵琶画词,喜欢孩子气的玩笑。

    他不能这样。

    “这样吗?”沈弃微将脏帕子盖萧御修头上,像一块头巾,他坐好说,“算计的利益关系,是玩不到一块的。”

    萧御修目光犀锐,看着人背影扯下帕子,帕子他没丢,反而看了眼塞进自己衣里。

    沈弃微这臭脾气一日八百变,这帕子指不定是让洗净归还,要是让萧御修丢了,以后肯定得遭打。

    萧御修不想弄脏宝贝马,狼狈地牵着绳,半湿着身,一路跟到天坛。

    天坛守值的禁军认出人,一人上前拱礼说:“小的参见殿下,不知殿下到此所为何事?”

    天坛里面不准骑马,沈弃微下来说,“来看看花祁台的进展如何。”

    那人替沈弃微栓好马,看向萧御修的眼神颇为同情。

    花祁节为通洲每五年为国祈福的节日,百姓拜花神,认为花神掌百花,代表繁荣,会给家国带来无尽荣华,那日所有人头戴簪花,祈愿顺遂,花通华,是百姓对欣荣的寄托。更是对家国繁荣的向往。

    十几名工匠分工,对半成品木材雕刻,花祁台的地基已经建好,繁杂高台显出雏形。

    陈乔啸是一刻也不想多待,正好李旦伤好了来找他玩,两人臭味相投,今夜肯定得大醉一场。

    李旦勾着陈乔啸的肩,坏笑着说,“小陶公公告诉我,你之前约了殿下吃酒?”

    “是啊。”陈乔啸也笑,“只吃酒,美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不过真想给殿下当狗。”

    李旦说,“你他妈有病。”

    “我他妈有病也和你不一样,”陈乔啸抖掉肩上的手,“我……殿下来了。”

    有风掠过。

    李旦看过去,眼睛不经意就露出凶狠,眈眈的盯着沈弃微走近,恨不得撕碎那层虚伪的人皮。

    陈乔啸先跑上前打招呼,沈弃微突然来天坛准没好事,他之前监工经常跑去吃酒,这要是传到陛下耳朵,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城外路烂得很,”陈乔啸说,“又冷又湿的殿下怎么来了。”

    沈弃微当没看见李旦,他望着花祁台说:“本殿下来勘察进度。”

    陈乔啸皮笑肉不笑,刚要说话,就被火药味十足的李旦抢了机会。

    李旦推开陈乔啸,说,“真是太巧了,好歹打了一场,如今见面别这么冷漠。宫宴那日的事是李兄做得不对,正好要找机会给殿下赔礼道歉。”

    沈弃微不看人,冷漠地说,“世子是谁李兄?赔礼就算了,道歉的话改日不如撞日,现在在这跪下磕三个响头,本殿下就既往不咎。”

    “成交。”李旦跨前一步,“这里人多,我面上挂不住,不如去那里,我给殿下磕三个响头,还叫声爷爷。”

    李旦指着陈乔啸给自己搭的矮茅房。

    沈弃微笑了说,“当然好。”

    陈乔啸眼望这二人走,憋不出一个屁,李旦这混鬼,会真磕头叫爷爷?那太阳打西边来了。伤刚好,应该不会再犯浑。

    陈乔啸瞅见从泥里滚出来的萧御修,跟看见了泥菩萨似的,走上前说:“你怎么才来!这又是挨殿下打了?”

    萧御修不顾四周异样的打量,说,“路上给踹的,白费了你的心思,今日这酒是吃不上了。”

    陈乔啸说:“世子我都请来了,怎么能不去?”

    ***

    沈弃微撩开粗布帘子,钻了进去,刚好能直起腰,里面熄了灯,帘外的光被李旦高大的身躯挡个一干二净。

    沈弃微笼着黑,不紧不慢地说:“这里没人,世子开始磕吧。”

    磕个爷爷的头!

    李旦原形毕露,说:“没人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恶狠狠地冲上前掐沈弃微脖子,“真他妈会藏啊!”

    沈弃微侧身躲开,猛的扯住李旦的手臂,反扣着人按在桌上,撕开伪装,也不装了说:“世子寄人篱下,还学不会夹紧尾巴做人,真当锦阳是淮州了?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针锋相对?”

    无冤无仇?父债子也要还,他与父亲为国戎马沙场,最后陷入这样的困境就是最大的仇怨。

    李旦翻身就是一重拳,被沈弃微抬臂挡去,地方太小完全打不开拳脚,他挣脱束缚说:“殿下害我入狱挨打,躺了半个多月,这不是仇?不是怨?”

    “这怪谁才好呢。”沈弃微朝李旦踹翻桌子,花生瓜子,茶杯油灯噼里啪啦的滚了一地。

    “怪我自作自受!”李旦踏碎花生,朝沈弃微扑来,徒手掐住脆弱的脖颈,将人压在身下,高扬起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不躲不反击了?!别他妈装了!”

    李旦听见人笑了一声,忽然抓着他的肩头拉近,轻轻的,一字一字说:“你,完,了!”

    李旦不解。

    门帘突然被掀开,李旦蓄力的拳头停在半空,他顿着动作,借着外面的光,发现沈弃微眼里得逞的笑。

    他被诓了!

    陈乔啸听见动静带人赶来,被这情形吓得半死,他惊呼,“世子万万不可!快住手!”

    李旦被扯开,他的举动让所有人都狠吃一惊,好了,外边十几人都看到他对沈弃微大打出手。

    萧御修扶起地上的沈弃微,看着人摸着发红的脖颈,红着眼睛委屈又愤怒,“大伙都看见了,世子以下犯上,敢对本殿下动手,真的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本殿下即刻要入宫将此事禀告给陛下,陈乔啸!”

    “臣,臣在!”陈乔啸一听要入宫禀告陛下,脖子都发凉了。

    “你作为人证一同入宫。”沈弃微往外走,那些禁军大气不敢出,深低着头让开道。

    “殿,殿下……”陈乔啸现在凉的不是脖子,是尸体。

    他陷入两难,要是去了就得罪世子,不去就得罪殿下,陛下问起责,他陈乔啸就是第三个小李子,李生儿。

    这时李旦甩开陈乔啸的手,追了出去,外边的禁军赶忙拔剑拦住他。

    李旦急了,沈弃微绝对不能入宫。这次他不能保证从天理寺活着出来,要是再被冠上居心不正的罪名,这棍子就要把他与父亲一同打死。

    李旦说:“殿下请留步!”

    沈弃微停在原地,回头望着急眼的李旦。

    他并不是真的要入宫。

    李旦铁打的膝盖朝沈弃微跪下,他是蠢货,被阴了,他也咬牙认了,说,“是臣吃了雄心豹子胆对殿下不敬,臣猪狗不如,是打是罚全由殿下,这种狗造的事就不要叨扰圣驾。”

    沈弃微不说话,立在风中好一个破碎美人,他漂亮皮囊下的险恶让李旦恨得牙痒,但是他此时怕得不行,他看见沈弃微抚在胸前,修长白皙的手。

    伸出食指与中指,轻轻的点了三下。

    李旦明白了。

    他说到做到,当着大伙的面,朝沈弃微磕了三个又重又闷的头,抬头额间印着脏土,又响又亮的喊:“爷爷!”

    ***

    杜起闻扎着袍子,撑着伞往茅草屋走。

    路过的工匠,朝对他哈腰说:“杜大人好。”

    杜起闻点头应了。花祈台的工程紧,宣文帝只给了一月的时间,之前几次大雨歇了几次工,落下了进度,后面一连都是雨季,没办法,工匠只能冒雨赶工。

    节省开支搭的矮茅屋,完全不避雨,上面加了几块木板才勉强好些。

    杜起闻收了伞,摘下纱帽拍掉上面沾上的雨。桌上画的草图被雨打湿,他放下纱帽,拿起草图抖抖,无奈的看着漏雨的屋顶,拿起衣袖擦去上面的水。

    刘省这时跑来,他放下伞,身上都淋湿了,说:“杜大人怎么就回来了,老夫人与夫人的身体可好些了?”

    “请了郎中,还是不见好。”杜起闻将桌子挪了个位置,说:刘少卿怎么不在?”

    刘省过来帮忙,说,“少卿昨夜淋了雨,今日头疼,人刚走呢,这里由小的还有其他人来看着。”

    四下无人,杜起闻将草图重新铺好,他脑中挣扎着,终于开口问:“偷运出来的木材变卖了?”

    “大人放心,小的都安排好了。”刘省凑了过来,手上偷偷比了个数,“加上批下来的银子,总共这个数。”

    三十万两。

    刘省继续说,“小的做了假账,银子也藏好了,要是大人家中看病急需用钱,小的先匀些出来。”

    家中母亲与夫人看病钱也凑够了,杜起闻的欣慰不过眨眼间,他心中很是不安,天阴沉沉的,雨绵绵不断像毛针落在杜起闻的后背,扎得杜起闻坐立难安,短暂的欣慰后,要更多的恐惧与懊悔来偿还。

    这种煎熬比任何病痛都来得猛烈。

    这笔油水,杜起闻不敢先动。

    “也不急。”杜起闻踏出这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他带上烫手的纱帽,说:“工匠都淋着雨,千万不能病着了,你带人煮锅姜汤,给禁军还有工匠分下去驱驱寒。”

    刘省谄笑着说:“杜大人真是好细致,工匠都说大人是父母官,小的这就带人去。”

    刘省说完撑开伞跑进雨里。

    杜起闻瘫坐在桌前,图纸湿了就算擦干,上边的字迹也晕开了点。他低头研墨准备动笔补上,磨着磨着,一滴雨滴到杜起闻的后颈,又冰又凉,他耸肩抬头往上看,又一滴直直的落在杜起闻眉心。

    啪嗒。

    杜起闻仿佛听到鸣弦声,雨水流入发里,又温又黏,像他夜里流下的泪。

    从夫人也卧病的那时起,杜起闻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觉,他常常为自己的无能,为病痛的妻母流泪。他六品官的俸禄供养不起药钱,久而久之愁白了头发。他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更是家中的顶梁柱,钱不够,那就去借,可是借钱难,还钱更难。

    家中有病母,子孙穷三代。同僚劝杜起闻断药休妻,世上哪样的女子没有,贤良的,泼辣的,更或者是娇艳的,省下那笔钱,还愁娶不到美娇娘?

    这无情无义,不孝不敬的事,杜起闻想都不曾想过。

    恩母送他读圣贤书,糟糠妻陪他登青云志。最贫寒的时候,只能煮树皮,今日这般处境,杜起闻只怪自己无所作为。

    啪嗒。

    雨落在凳子上,杜起闻起身再挪桌子。这地方潮湿,找不到一块好地,杜起闻也找不到一个心安理由。

    外边雨下得淅淅沥沥,骤然如黄豆砸了下来。

    雨中工匠被砸身影模糊,杜起闻立即打着伞出来喊:“停工!先停工!”

    磕着瓜子的工师也跑出来,拦在杜起闻跟前,说:“停不得啊杜大人,陛下给的时间不多啦,要是没按时竣工,那就是要我们的脑袋啊!”

    是啊,宣文帝的旨意谁敢不从,期限一个月,就算是下刀子也得建出来,不然就是抗旨不尊。

    陛下是天子,老天的这场雨,苦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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