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行了,此事就此作罢,你们先回去。”沈寂云遣回二人。

    段寞然反复梦魇被击穿左肩的那刻:那个瞬间不是疼痛,是种僵木折断的滞涩感。

    沈寂云掀开她的衣衫,左肩的伤口冒出黑气,将伤口蚀咬得更大。触及伤口的瞳孔骤缩,血色蔓延。

    “仙尊心疼了?”黑影人形缠在她身侧,沈寂云闷声上药,它不依不饶:“若当时天师府伤得再重些,仙尊只怕今夜带回来只是一具尸体。旁人都看不下去,仙尊当真不气?”

    “滚开!”沈寂云声如浪涛,将影魅层层震翻,房梁掉出碎屑。

    段寞然眼皮蠕动,才叫这一切烟消云散。可她依旧没能苏醒过来,沈寂云上完药、为她披好被子方起身离去。

    *

    在经年的岁月里,段寞然总是想起忘记康娘死得那一夜。

    她守在榻边,康娘虚弱的靠在榻沿,药水喂了一碗又一碗,她只吐,从最开始的吐出恶臭的苦水,混着苦涩的药水;到后来她不停地干呕,连暖气也是恶臭味;后来,她呕血了,血水里掺杂着淤黑的血块,最后她呕出一大堆东西,溃烂发臭的烂肠,恶臭的脏腑,还有细短的毛发……

    康娘向她伸出手,奄奄的说:“阿寞不要怕,不要怕我……”

    段寞然确实没有害怕,但她同样没有伸手安慰康娘,在那个瞬间她想起更多的细节:每次康娘背着她躲在灶台后啃咬东西,烂到被苍蝇围着的死兔子或者被车轱辘碾扁脑袋的蛇,还有从高处摔死的猫。

    而她只是安静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匍匐在地的背影,学着野狗的样子撕咬,吞食。直到康娘发现她,向她伸手说:“阿寞不要怕,到我这儿来……”

    段寞然退后摇头,吓得转身跑进房间,把门拴紧,吃力地把更多的东西推在门口,抵紧门,然后藏进被子里,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她是康娘,不会害我的……”

    一直到康娘的手像僵木悬停,段寞然的回忆才夏然而止。她呆楞楞的坐在原地,不上前也不后退,看着康娘的身体不断僵硬,像一截枯木般不停干瘪,瘪到只剩下一具裹着皮囊的尸体。

    她下意识的抓着衣服,依旧重复:“不会有事的。”

    段寞然手腕微微挪动,将镜子“哐当”一声拉扯落地,碎得四分五裂。她猛地惊醒,突然发现整个房间里堆满镜子,月色盈盈里,无数条银丝错综复杂的缠在她手臂上,“咝”一声将她一条手臂拉出去。

    它们如同吸血虫般嵌在她的手臂里,血液从银丝周围溢出。段寞然犹如落网囚虫被蛛丝层层包裏,静待蚕食。

    囹圄剑从她手指落出,剑刃哐当插地。段寞然挪动手指将剑捡起来,剑身在月光下折现冷光,顷刻间银丝飒飒缠上来。

    段寞然挽剑抵挡,银丝当当击打剑身,段寞然只退不进,她提不起左手,难以结阵。镜子里银丝层出不穷,哗哗打击穿钉在她脚尖前。

    她膝盖猛地剧痛,没地银丝穿透地砖、穿透她的膝盖,段寞然瞬间跪地落败,囹圄再次剑当声落地。

    数道银丝从镜子里犹如银蛇冒出,咬在她的四肢。段寞然伸手欲拉断银丝,可镜子里跟随她的动作不断拉出线条,仿佛没有限度。

    银丝突然顺着她的左肩,从她的伤口穿透,疼痛牵拉她的神经,仅剩麻木混沌,嗡声不断。

    居然知道我左肩有伤!

    数面镜子里的黑袍遮脸人,俱是同一人,同一个动作。段寞然强拉眼皮注视他,银丝突然冒出,准确无误的缠住她的脖颈,一根、两根、三根·……在段寞然的注视下,银丝将她缠绕吊起,如她梦魇过的一般,她变成别人手中的皮影傀儡。

    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血液沿着银丝下滑,到一定的位置后啪嗒掉落,砸在地砖上碎开成妖冶的圈纹。

    无数的意识如同游蛇,顺着银丝逐渐攀爬,脱离她的掌控。段寞然如坠冰窟,寒冷将她裏挟,冻住她微弱又难以自持的意识,等待着被新的东西取代。

    银丝嵌入她的骨血,最后一滴血顺着银丝落下去,段寞然彻底昏迷。

    囹圄剑被银丝层层捆绑,扭曲着周遭空气轰然震开,剑意横扫寂华峰山头,古钟当当巨响,松林被剑意扫荡向四周散开,簌簌而响,湖水炸起骇人惊涛,动静之大将整个玄华宗搅得天翻地覆!

    沈寂云破门而入,顷刻结阵在门。

    段寞然吊起四肢,朗月下她如一具尸体挂在窗前。地砖上的镜子围绕成数圈,将她困在其中,悉数映照她垂死的模样。

    沈寂云不过挥袖,将囹圄剑召回手心:就连沈寂云一度以为这个人是冲她来,没想到他竟然只想要段寞然的命。

    她向段寞然更进一步,瞬间天地忽变,火浪爆开无数星子荡在空中,脚下地缝里的血海咕嘟冒出,银丝映照得通红,从无可追溯的地方冒出,吊起段寞然,入阵铭文尽在她身:黄底红字符箓为银丝裏挟,嵌入段寞然的四肢脖颈。

    “本座想了很久,才敢确定你到底是谁。”沈寂云跟前,囹圄剑身化出数道向四面八方缠住段寞然,金链银丝相互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刺耳咯声,“你爬过三途河,用自己的人皮做成铭文提灯,变成这世上不死不灭的东西。如今还想用她的身体借尸还魂,魏将离你好大的胆子!”

    银丝金链几经摩擦争鸣,绷断第一根银丝,便有更多的银丝接二连三的断开。银丝扯开段寞然脸上各种人面,皆是痛苦不堪的表情,争抢着冲出来。

    无数人面黑雾落在一处,层层卷出而后褪去,黑袍遮面的人方出现在她眼前。他揭开黑袍露出少年面容,声音却暗哑苍老:“一别经年,仙尊竟还记得我。”

    “仙尊将我的尸体藏在了何处?为何我在人间苦寻数年却依旧没有半点踪迹!”魏将离面目狰狞,说话间又有人脸涌出。

    囹圄剑倏忽旋在沈寂云跟前,她掌前结阵横立囹圄,冷道:“你本就是这五浊尘世的须臾之物,活至今日已是你此生大幸,何必执迷不悟!”

    剑身金光大作,万千梵文层出不穷绕位魏将离堆叠起数文高的封闭秘境,梵文幽闪,钟声重重,将他翻到在地,痛苦不堪。

    法阵金链缠绕段寞然,将她送在沈寂云怀里。符箓却始终嵌在她身,沈寂云撕开符箓,其上的铭文尽数镌刻在她身。

    “沈寂云,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我也要你尝尝此等滋味!她永远逃不出黄泉,此生都是黄泉的奴隶!”魏将离在梵文间哀嚎,却不遗余力的诅咒段寞然。

    沈寂云恍若未闻,囹圄剑候忽一闪将他钉在原地,梵文从剑身泄出将他密密包裹,不留余地。

    窗前满地镜子忽碎,月色下折射出无数光辉。段寞然满身鲜血倒地,被走出幻境的沈寂云捞起。

    *

    霜花铺满血海,落在魏将离眼前顷刻融化,砸在他手指仅剩水滴。青绿衣袍落在他眼前,剑锋染霜,立在他眼前。

    “你想要沈寂云的命,拿回你的尸体,我可以帮你。”他的声音如同魇咒,将魏将离的思绪死死绑住。可魏将离旋即嗤笑:“沈寂云的命谁都拿不走。”

    “那是你,一事无成的妖邪。”他提剑震碎魏将离满身咒文,“你想重回人间除了夺舍就是找到自己的尸体,可你连自己的尸体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要是能斗过沈寂云,那她也不是仙道第一。”

    “你想要我怎么做?!”

    *

    纪桑结带着伤在门口守了一晚,直到沈寂云推门出来,让他离开。纪桑结欲言又止,只能回去。

    段寞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满室氤氲,沈寂云坐在窗前啜茶,茶香袅袅,探进她的胃里。

    段寞然觉得自己应该饿了,茶香进到胃里变成了馄饨味。沈寂云缓缓回头看过来,段寞然这才看清她手边真的是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段寞然坐在沈寂云身边,喝口不温不热的水才大快朵颐,满碗馄饨连汤都不剩。她想跟沈寂云说话,转过头的瞬间沈寂云拿着布,俯身在她眼前为她擦嘴。

    这是个不正常的举动!段寞然第一时间拉响警报:沈寂云又想干什么?!

    “北川孟化你可还记得?”沈寂云突然发问,段寞然点头答“记得”。

    沈寂云丢开布帛,无关紧要道:“他曾是段家的人,与你父母皆是旧相识,兴许就是将你错认成你母亲。”

    段寞然哦了声,没了下文但也不信沈寂云的说辞。

    两人视线循着窗户外看过去,白雪覆盖整个山头,连绵于里具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扯着灰蒙的天际,除了天低沉得闷人,剩下的感觉就是空旷。

    这场雪叫段寞然得知,自己应该睡了很久。悠长到无边的梦境里,什么都没有,她时冷时热,也看不到尽头。

    遥不可及的雪地里,段寞然仿佛看见有人在翻越雪山,她被雪花覆盖的身体不断向上,最后还是在雪堆间滚下来。

    ——是她自己。

    入玄华宗的那天,她的试炼就是翻过雪山。

    段寞然抬头望着看不边的雪山,忍不住质疑她到底能不能翻过去。她看着当时的自己一遍一遍翻下雪山,可沈寂云却不知不觉间站在她身边。

    如今她能明白雪山是她的心魔,可当时的自己未必能明白:她不断地跌下山崖,然后又固执向上攀爬一步,每走一步就看见一个魔魇,总有一个叫她再次跌坠。

    段寞然看见沈寂云,她拉起自己,跟着她一起攀爬,告诉自己:“有我在,没什么好怕的。”

    这句话仿佛有惊世骇俗的作用,她拉着沈寂云将整座山翻越。

    段寞然的思绪从遥远的雪山收回,视线落在沈寂云身上:这……这是什么奇怪的幻想啊!或许,这是原本那个段寞然地记忆。

    段寞然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沈寂云”,在长久的相处时间里。她与段寞然幻想里的“沈寂云”完全不同,但为何又总是产生一些与真正沈寂云不搭边的想象。

    她把思绪放逐在今生的遭遇上:沈寂云多次救她于危难,要说不感激当然不可能。

    茶汤氤氲水雾一过,模糊她的视线,连她的思绪都在袅袅的水雾里变得迟钝,她痴楞原地,连对沈寂云突然的靠近也无动于衷。

    沈寂云的唇染着茶水,透亮如珠。段寞然下意识的吞咽口水,凝视她的唇瓣的每处细节,似有若无的唇珠和微微翕张的唇,呼吸间请晰可闻的鼻息,所有来自沈寂云的东西如同散发着芳香的恶果。

    段寞然没有经住诱惑,她猛地凑上前吻住沈寂云的唇,双手捧住她的脸,段寞然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顷刻间呼吸交错,她抚摸着沈寂云的脖颈倒在榻间。

    沈寂云吻得忽急忽绵长,唇舌在她齿间交织,逼得她张开嘴呼吸。她更加猖獗,捧着段实然的脸,舌失扫着她的唇,吻得段寞然如坠云端。

    段寞然伸手搭在她的肩膀,沈寂云不过松开她片刻,她不知足追上沈寂云,吻她的唇、下巴、脖颈,她攀附在沈寂云身上,吻过她的左颈,缠绵她经久不愈的伤疤。

    “寞然、寞然……”沈寂云托着她的头,将她藏在颈间,温柔的在她耳畔叫着她的名字,可正是这两个字将段寞然四处纷飞的意识拉下深渊。

    段寞然推开沈寂云:含月潭的种种屈辱候忽翻涌,她挣扎未果的强索,非人的囚困还有她的断骨之恨,如同血海业火熊熊燃烧她仅存的贪恋。

    混沌意识突被怒火扫荡,沈寂云探入的神识被逼撤去。

    “不要,我不要!”她伸手推开沈寂云,眼中的迷蒙转瞬清明,一步后退,段寞然遽然从沈寂云布下的幻境里挣脱开来,重心不稳跪倒在地。沈寂云强装镇定的饮茶,嘱咐她好好休息,再无下文。

    沈寂云猛将热茶送下腹,喉间上下翻滚。沈寂云目送她落荒的背影,舌尖舔过上唇:至少这次她吻到了,不是吗?

    在你的心里,我们的师徒关系也名不正言不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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