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穆檀眉原本不知道,这位丁姑奶奶倒是颇有几分手腕,在时世的宗族规例下,硬是能带着和先夫的子嗣改嫁,甚至依旧养在身边。
现下再想,就明白了那使坏之人的用意所在。
丁芽松和她想到一处,语气愤冷。
“这是打着我姑母改嫁后,与新人育新子,难免会忽视先头子嗣,她好一烧冷灶,二嘛,正趁着我表弟院中冷落好藏身。”
穆檀眉暗暗点头,确是一门好匿处。
不过这般看来,那幕后主使倒纯粹像是冲着丁家在使劲,今日让自己难受,也只是被丁家连累着受了无妄之灾而已。
这思量一过,穆檀眉并不如何当真,心里清楚这是丁芽松觉得没脸,非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就没客气,继续听那丫鬟禀报。
“奴婢亲自审问了她,可这贼妇嘴硬得很,不肯吐一句实话。奴婢实无办法,只得吓唬她要将其一家发落到北荒兵界上去,岂料她还是有恃无恐的模样。”
能以奶娘身份入府服侍幼主,至少是家中人境简单清白,又有待哺幼儿急待母亲挣银补贴,能够有所牵制。
可连堂堂勋贵夏将军府,给她这位表小姐精心择拔出的奶娘,都是一个阴伏背主的货色……
丁家经此事上失了手,似乎也不足称奇。
那丫鬟仍是沉稳道:“为人母者,却不怕自己作孽殃及稚儿,奴婢鲁钝,至此才觉出古怪,急忙派人拿捏住她家中夫儿,还不等将人带走,就见那弱质人夫慌乱之下漏了馅。”
说着露出两分尴尬之色,也没讲如何漏得馅,只是道:“那人竟是个太监!连那孩子也是上月从旁人家赁来作戏的,府里人连唬带吓一番,骗他定是宫中逃奴,要送去见官,那太监害怕便松口招了。”
这事态有些离奇,方才丁芽松知悉时,都是脸色连变。
谁知座上的穆檀眉却是轻轻一哦,张口就是切中肯綮。
“与内侍朋比为奸,这奶娘也是宫中之人?”
大丫鬟见她竟不讶异,连忙低目应道:“正如解元所说,那奶娘是满了龄历,恩放出宫的宫婢。”
丁芽松叹出一口郁气,只觉得麻烦缠身。
“何止如此,我刚还查出这宫婢曾是司闱,专为太后宫中管钥,两月前被指去了金宁郡主身边伺候。”
这金宁,就是丁芽松御准的弟媳了。
穆檀眉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个出处。
又是太后忠仆,又是追随郡主,这么着瓜田李下,明晃晃的出身,轻不得重不得,纵是给你丁家气受,又能奈何?
怪不得丁芽松犯愁。
想想那日御前殿上,父亲为了她,只能推献小弟代为牺牲,她本就日夜煎熬,心中愧悔了。
一家子本想好了,要将那金宁郡主奉如石佛,只管小心供着,泾渭不犯便罢。
可临至眼下,郡主还未出阁,不过轻轻挥手已在家中惹出祸乱……
等来日真坐定了亲事,君臣有别,朝夕相处下,丁家为人臣子又能作何?
穆檀眉见丁芽松原本还从容不乱,而今得知罪魁身份,却像是闻听噩耗般失了心气,胡乱地皱起细细的眉,眸中的苦涩打眼可见。
穆檀眉仰了仰背,倒觉得不至于太悲观。
太后横行惯了,没能将丁家女指给心肝二皇子,反手随便赐下个不得势的宗室女,虽看似殊途同归,可说到底却是恶心人。
不能收为己用,那就放别人去猜忌,去掂量着丁淳亭到底能不能用。
让丁家难受,这是太后,是二皇子派系的乐见,可那位被拿了婚姻大事摆作棋子的边缘人郡主,难道真就自愿与太后共识?
一个此前兴许无缘面见天颜,排不上号的落魄宗室,会忠孝到哪怕搭上后半辈子,注定结成怨偶,折磨平生?
穆檀眉不太相信。
何况回头细看,凭太后能量,真就小肚鸡肠到在这等微末小节上,不痛不痒的磋磨丁家,还被人短短时辰,连根带泥地摸查了个干净……
若说是这小郡主自己起意,一力折腾出的还更合理些。
心念至此,穆檀眉再看丁芽松弯细的眉眼,就有点同情起丁家的倒霉了。
纵是怨偶,可时人婚姻,亦是两族之好,利益一体。
那金宁郡主要是连这都不明白,宁愿里子吃亏也要面上出气,想来很难聪明到哪里去。
丁家有得受了。
其中道理就算她不去好心提醒,等丁芽松缓过气头,自然能够想个明白。
既然大概并非是太后拨弄,再提起这金宁郡主就能多两分放松,索性今日宴上主场,有祖母和卫氏在一明一暗打支应,自己有的是功夫做事。
丁芽松没因一时消沉,怠慢了待客,估摸着时至晌午,便笑着让她那心腹丫鬟去丁老夫人处告饶,嘴上跟穆檀眉亲亲热热地商量。
“那处长辈多,咱们拘束着不自在,我让秋意就在这屋里传膳,咱们两个也好轻轻快快,无话不谈地玩上半日。”
至于留一下午,当然是为等丁淳亭衙门下值,方便引见的缘故。
丁芽松没忘父亲嘱咐。
那叫秋意的沉稳丫鬟笑着退下,丁芽松就端了两盏鱼食,邀穆檀眉去院中的一湾莲心池,手上一边捻撒,嘴里一边主动提到。
“妹妹从前可听过这位金宁贵人?”
穆檀眉听她措辞疏远客气,心知这是丁芽松对准弟媳愈添了一层芥蒂,摇摇头道:“我疏于此道,未听闻过。”
丁芽松就笑了,回身看她,“别说妹妹,我自小就背世谱,平常随家中长辈出门交际,也算是耳濡目染许多,却也直等接到赐婚懿旨,才有了些了解。”
穆檀眉微微扬眉,这么神秘?
丁芽松继续道:“今上初承大统时,京中曾遭过一场兵乱,虽因御前拱卫反应神速,接连召军勤王,结局算是兵不血刃,是以许多内情就被秘而不宣,囫囵吞枣了。”
这对穆檀眉算是新鲜故事,配合奇道:“竟有此事?”
丁芽松点点头,“何故生乱,不足为人道也,左不过是天权倾覆交接,局势动荡那些事,可平乱后,新帝凌朝,自然又是一番任贤罢黜,论功行赏。”
“这是常理。”穆檀眉道。
“是啊,不过除非改朝换代,任那朝前动谁,总归是轻易动不到几位王公勋贵头上去的,是以当人进加封,独独落下那么一两家时,圣责之意,不言而喻。”
她用手中空碗递换过穆檀眉的一满盏鱼食,继续讲述,“宁王正是其一。此后数年,宁王门庭冷落,直至回封地后不过短短三载,就悄然病逝了。”
穆檀眉不觉奇怪,那金宁郡主出身颇正,落魄至此自然是有缘故的。
“宁王幽居其间,为防扰病,只许王妃偶有探望,生前膝下硕果仅存了金宁郡主自己,长至半岁,就被宁王亲自求了恩典,送去宫中娇养,待及笄时才有了封号,却同时收夺了身上部分继承的食禄和封邑。”
穆檀眉听得沉默,这郡主也是够惨。
若真是透明人,放她身上都算是好待遇,听这遭遇更像是子承父过,被璟帝厌屋及乌忌恨上了。
丁家揽进这么一块烫手山芋,任丁淳亭再清正,莫说旁人眼中,至少在璟帝心里先天多了三分讨人厌。
此时尚在衙堂内案牍劳形的丁右侍郎,俨然不知家中被人轻易捅了老巢。
他落下最后一笔墨迹,捶捶肩膀,敛袖朝宫门外走去,不多时就见到自家的马车安静停在甬道角落。
他的亲随却像是脚下着火,难耐地左右左踱步。
忽然看见自家大人,恰如见了救星,迎面疾步过来报信,“大人,方才大小姐派人来催!”
丁右侍郎面容端雅,见他急态却是一点不乱,温抚一句,“今日公务繁重,多耽延了一二时间,家中应是客散了吧,芽松呢?”
长随先服侍大人上了车,再去抓缰绳,低声道:“大小姐说‘请父亲放心,孙女与小穆解元宾主尽欢’。”
不关穆檀眉的事?车中的丁右侍郎不再说话。
凭丁淳亭如何暗暗猜测,一向贞静稳当的丁大小姐却是团扇遮面,取了个巧荫处带着穆檀眉藏在暗处。
前方不远有几位姿容娴静的年轻夫人,正零散地汇在一处等马车来。
居中那位浅紫衣裙,鬓簪黄玉的夫人虽没见过,可看模样却与丁芽松隐隐相似,俱是一对弯细眉眼,柔和不柔弱的气质。
“那是我姑姑。”
丁芽松嘴上说着,视线却停在最右的卫氏身上,心想若不是为着避她以免尴尬,自己也没必要不知礼数似的带着檀眉妹妹钻林子。
就是不知这份细腻心思,能否入了人家解元眼中去,没得成了她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丁芽松满脑子亲情责任,幸而没被辜负,那边夫人们不过稍等,很快各家马车依次赶来,转眼走了个清净。
她松气回头,就见穆檀眉正慢慢悠悠,弯腰挂着笑将自己的举止收入眼中。
丁芽松一怔,不等说话,身后瞧热闹似的人却率先几步,身形轻松地等在了府前巷中。
她顺着方向看去,祖父的马车正微晃着赶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