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李溯青看着商若怀死在雨里,剑插在他的胸口,支撑着他跪坐的身体,血液顺着剑身向下流淌,然后很快凝结成暗红色。商若怀的头发散乱,颤抖着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了站在他身前的李溯青。他的齿间都是血液涌出留下的红,在暗夜里,在月色里,在李溯青眼睛里... 他在死前应该是努力地想要对溯青笑一下——但他终究在那笑容出现之前死去。
商若怀死的时候双手垂在身侧,自始至终没有握上那柄夺了他命的剑柄。最后是溯青一边用肩膀支起了商若怀已然有些僵硬的身体,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那柄嵌进商若怀身体里的长剑。
她不恨他,她埋葬了他,在雨停之前,竹林之中。泥泞的沙土不易坍塌,商若怀的白衣先是被血浸红,又沾满泥污,但溯青用手帕擦净了商若怀的脸,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在榻上安眠的书生。商若怀被埋在了那里,棺椁也无。
后来,溯青拿着那柄剑,指缝间藏着泥垢,黑色的衣裙看不见血色,只有她的眼眶发红。天已微明,千名士兵们站在庙宇前静候多时。商若璟仰躺在那破庙主殿里的一把破竹椅上,头上顶着神佛垂眸,神佛身后,是杂乱的草枝。
李溯青走近他,把剑丢到商若璟的身前。铁器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乌鸦恰好飞过,发出呜咽的啼鸣。
溯青的声音嘶哑,听不出悲喜。
她说:“他死了。”
闻言,微微晃动着的竹椅一滞,商若璟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敲了敲扶手,没有睁眼,没有皱眉。
男子的声音很轻,很温润:“那兄长,现在何处?”
商若璟向来如此。摇椅上男子清秀的面容和那个此刻被埋在泥里的男人像极,他们曾是这个世上最亲密的手足。
于是,看着商若璟故作姿态,溯青红着眼,忍不住笑了。女孩踢开了那柄残留着暗红色血迹的剑,径自走到了竹椅前,走得离商若璟更近。她满是泥污的手掌毫无顾忌地盖上了男人白皙纤细的手背,溯青撑着身体将脸贴近他,一身血腥气终于让商若璟忍不住蹙了蹙眉,将脸轻轻侧了过去。
溯青没有哭,还是笑,好像刚刚死去的商若怀并不是她爱了很多年的少年,是她差一点就要成亲的丈夫。她盯着眼前这张和那个刚刚在雨夜里死去的,她从年少时就仰慕的,她在他死前也深爱着的男人一模一样的脸,过了许久,才终于倾到商若璟的耳畔,学着商若璟佯装无辜的样子说道:“祈王殿下好奇的话,我也可以送你去陪他啊。”
女孩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嘴角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像一只雪地里俏皮的小狐狸,样子就和商若璟第一次见到溯青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溯青是南印国送来为质的小公主,他是被人冷落坐在学府后排的小皇子。溯青也是提着她的小裙摆,很明媚地朝他笑着跑来,然后歪着脑袋去找他的眼睛小声问:“你怎么站在这里啊?”
他们那时年少,却也不再是孩童,十三四岁的年纪,懵懂的情愫像是胡乱生长的草芥——只情如草芥,也轻如草芥。
如今再笑着对望,却是恩怨两疑,苦恨难辩,商若璟不明白此刻溯青的心里到底有多恨,多痛,也不知道他的哥哥是否真的亡故,死在了溯青的剑下。
他不敢睁眼,不敢看,只能躺在那把竹椅之上,艰难维持着那平静而不动声色的模样,摇摇欲坠,摇摇欲坠。
终于,溯青身上血腥气混杂着松草香的气味从商若璟的身前抽离,将破庙门吹得呼呼作响的寒风重新扑向了男人的脸,他才犹疑着睁开了双眼。
那是溯青的背影,在月色之下,交错着竹影,她的面前是一片乌哑哑的银甲携剑的军士,而他躺在她的身后望向她。
那些军士们挡在溯青的身前,看着她一步步逼近,握着剑。
直到商若璟抬起手,军士们忽然整齐而轰鸣的踏步声好似惊雷,让那树顶的虫鸟都如惊弓在侧,匆匆而逃。
李溯青的面前被让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再次通向那竹林的深处。
夜更深,更沉,商若璟再看不清,看不见那女子的身影。他的眼前只有那模糊的月色下,一枝枝孤竹摇曳,偶尔碰撞,纠葛,独木成林。
但他知道,溯青回到了那片竹林,她将凭借着记忆走到某枝竹下。那竹生的翠绿,高昂,枝繁叶茂,她会轻轻抚摸着竹身,宛如年少时小心翼翼拽着他的衣袖。
他们都有一座的墓落在那里。
可她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