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在四九城的棠花街街尾,坐落着一家无名古董店。即便白昼时分,店门依旧紧闭,与周边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

    此刻,店门前伫立着一位中年男子,怀中抱着一个黑色匣子。男子眉间皱纹深邃,踌躇良久,终于上前轻轻推开店门。

    店内仅点着几盏油灯,窗户被黑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柜台旁的躺椅上,躺着一个青年,正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椅子。

    “哟,今日是哪阵风把李老板给吹来了?”青年瞧见来人,懒洋洋地晃着脚,随后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袖,看着来人。

    要知道,这李老板乃是四九城有名的富商巨贾,为人吝啬,向来与这家古董店毫无往来。只因这里的古董,皆是有求之人的抵押之物,且事后不得赎回。这贪财敛财的李扒皮平日里自然与他们毫无交集。

    “我想见邱老板。”李老板抱着匣子,听到青年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只淡淡说道。

    “二楼左拐第三间。”青年听了,倒也没多言语,又继续躺在躺椅上晃悠起来。李老板闻言,也无暇在意对方的慢待,径直走上了楼。

    “叩叩”

    “请进。”

    听到邱老板的回应,李老板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老板怎么来了?” 那邱老板名叫邱望,年仅二十三岁。每日戴着一副银丝边框眼镜,身着青灰长袍,生得俊秀非凡,眉目如画,整个人气质儒雅,温润清透。

    此时,他正坐在窗前,手捧一本书细读。见到来人后,他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走过来。

    “李老板,我这儿有件东西想送给你。” 李老板将匣子放在一旁的桌上,请邱望打开。

    邱望也不推辞,揭开盒盖,露出里面精致的宫灯。李老板上前,把灯从匣子里取出,放在桌上。他仔细观摩,又戴上一副手套,轻轻触碰灯上的花纹和雕刻。

    “邱老板,这走马灯源自唐朝。”

    “那不知李老板所求何事?”

    李老板双唇翕动片刻,欲言又止,只道:“还请邱老板稍后点上灯观赏,便可知我所求,” 随即不再多言,微微作揖,“如此,我便将它送予邱老板,在下告辞。”

    说完,也不等邱望回应,径自拉开门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得不见踪影。

    “邱哥,李老板送什么宝贝来了?” 楼下青年不一会儿就风风火火地跑上了楼。

    “柳期,你看看,这是什么材质?” 邱望示意青年瞧瞧桌上新送来的宝贝。

    柳期戴上手套,顺着灯架抚摸中间的纸皮。

    “这个倒不像是普通的纸,年代久远,质量却还如此之好。” 再凑近一看,皮纸上有细小的纹路,“这是……”

    柳期看向邱望,只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头,看着那盏灯,垂目不语。

    “李老板让我点亮灯中的蜡烛,好好欣赏一番。” 邱望说着,笑了一下。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愿意与他们做这看似赔本的买卖,皆因送来的这些古董,沾染了怨气。器物皆可生灵,千年时光沉淀下来,怨气浓郁,早已化为怨灵。

    而邱家祖上乃是阴阳师,通晓阴阳五行,能够净化怨灵,使其成为器灵,守护古董器物。

    而这种能力来自血脉的传承。

    起初,自然无人相信。

    然而,自从王家不知从哪寻摸回了一把匕首,便屡遭不幸。后来实在走投无路,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将匕首赠予古董店,之后便再也没出过事。

    这样的事情多了几起,渐渐地也就有人相信了。

    “邱哥,这灯不能点,感觉很危险。” 柳期劝道,他感受到这走马灯散发出来的浓郁怨气,不知比这古董店里的其他东西重了多少倍。

    柳期是孤儿,挺有灵性,具有一定感知器灵的能力,邱望便收留了他。

    “不点,便不见怨灵、不知缘由,不知过往历史,也就无法镇压。” 邱望屈起手指敲了一下柳期的脑袋,微微一笑,“不过不是现在。”

    他说完,又拿起先前被他放在一旁的书,微微蹙了一下眉。往常别人送古董,都会详细告知自身所发生的事情,唯恐不够详尽、不能消灾。外面也会有相关的流言八卦。

    这李老板家最近却没有什么风声传出,看他本人也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想也知道撬不出什么话,只能等到明日午时三刻阳气正盛之时再点灯。

    柳期见他看书看得认真,也不再打扰,退出房间又到楼下躺着晃椅子。

    没过多久,天色已晚,邱望用过晚饭后,又来到那间工作室,看着那盏走马灯。

    他站了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轻轻划了一下手指,将血滴在了灯上。而后,又把灯装在了匣子里,关好门,便回了后院休息。

    他的血可以暂时镇压怨灵,不用担心会有事情发生。

    只是今晚,他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是一间地下室,周围点着的火把照亮了室内的环境。

    邱望站在门口,看见里面有一个男人被人用铁链捆绑着,半吊在墙上。他穿着古时的白色内衫,长长的青丝披散在两旁。男人似有所感,抬起头看向了邱望的方向。

    他生得剑眉星目,脸如刀削般俊朗,即使身处狼狈之境,也难掩眉间的傲气清狂。

    正在这时,自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邱望却动弹不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禁锢住。

    来人应是没有看到他,径直从他的位置穿过,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来人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邱望视线跟随着转移,看清那是一盏灯。只是,灯面还是肤色,并非他店里那盏暗红色。

    只见来人拿着一把刀,在火上轻轻燎烧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这盏灯漂亮吗?”他轻飘飘地话落下,突然一刀刺向了男人,“就用你的血来做颜料。”

    他将刀尖在男人的身体里转了转,看见男人额头满是汗水,眯了一下眼睛,用手去触摸男人身上的伤口,温热的血液让他笑得畅快。拿过一旁准备好的画笔,沾上男人的血液,仔细地为灯盏添上了颜色。

    邱望呼吸微微急促,源自身体深处传来的痛意与寒冷让他颤抖,可他明明只是个旁观者。

    他看着来人在男人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血液流速慢下来,便再换另一处地方重新下手。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只是紧咬着嘴唇,偶尔从喉咙处逸出几声闷哼。

    邱望看不见拿着刀的人的模样,即使那人偶尔露出半边脸,在他眼中却像有人拿着轻纱,为他蒙上了面,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灯的颜色渐渐填满,变成了那种暗红的,属于鲜血的颜色。

    与他店里的那盏灯,一模一样。

    夜里,风起。

    书房中那盏走马灯闪烁起微光。

    片刻后,一名男子浮现在半空中。

    他身着古时旧裳,青丝披散着,环顾四周后,朝着后院走去。

    男子穿过房门,瞧见邱望正躺在床上,额头上渗着汗珠。他抬起手,手指虚虚划过邱望的脸庞,顺着轮廓落在其颈部,接着骤然用力却只是五指穿过了邱望的身体。

    邱望猛地睁开双眼。看着房中突然出现的男人,他坐起身来,手搭在脖子上,方才那股阴冷之感让他心有余悸。嗓音略带沙哑地问道:“你是谁?”

    男人转过头来,语气冷然且带着嘲讽:“我是谁?” 邱望望着他,窗外月光倾洒而入,正是出现在他梦中被铁链捆锁之人。

    “你是灯中的怨灵?”

    “怨灵?” 男人瞧着他,冷哼一声,“算是吧。”

    “刚刚你想杀我?”

    “怎么会?” 男人笑笑,声音中满满恶意。他伸手欲点邱望的额头,却没有任何实际触碰感,“你看,我都碰不到你。”

    他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说:“记住了,我叫姜不言。”

    说完,他消失在半空中。

    邱望看着窗外月光渐渐被云层遮盖,房内一片昏暗,他再也没有了睡意。

    次日午时,邱望坐在书房中,面前的桌上摆放着那盏走马灯。他拿着一支燃着的蜡烛,点亮了灯。

    热气上涌,灯开始缓缓旋转。

    邱望看着那些暗红色的花纹,皆是用姜不言的血所绘。他略一走神,耳边便响起了姜不言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 姜不言飘浮在半空,比起昨晚,态度倒是好了一点。

    “没什么。” 邱望回神,看向他,“你可知道李老板家出了何事?”

    “你是说那李仁善?” 他皱了皱眉,“很危险。” 说完,又觉得语气不对,轻轻落地,虚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多管闲事的话,会死的哦。”

    邱望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莫名想笑。捏紧手指,轻吐出一口气,“职责所在。”

    无名古董店以古董为交易,解决物主之难事。

    “好吧。” 姜不言挑了挑眉,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如果我做得到,” 他笑着,如情人般呢喃,“我会替你收尸的。”

    邱望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凝眉思索。偶尔抬头看向姜不言,那人望向窗外,表情冷淡。他想起了在梦中那个狼狈不堪、满身血腥与痛苦的男人。

    走马灯为千年前唐朝出土,如此漫长的时光,又会催生出怎样的怨灵?

    “后巷。”姜不言突然出声,邱望有些疑惑。

    “别盯着我,我脸上可没线索。”姜不言挑起一边嘴角,脸上带着调笑,“还是说,你看上我了?”

    邱望收回视线,没搭腔。

    “不是想知道李仁善的事吗?” 姜不言再次开口,望着窗外,声音淡淡,“去后巷。”

    傍晚时分。

    邱望提着走马灯,姜不言飘浮在他身侧。下楼时,柳期依旧坐在柜台旁的躺椅上晃荡。见到邱望下来,他站起身,对飘在邱望身边的人并不好奇,只问了一句要去哪儿。

    “出去看看,找找线索。” 邱望也没多说什么,朝着门口走去。倒是姜不言回头多看了几眼柳期。

    后巷原本是一条热闹的美食街。两年前,听闻被一富商买下,原先的店铺都搬去了其他街巷,这里也就空了下来。

    邱望走在街上,看着那些紧闭的店门。曾经他偶尔也会来这里觅食,后巷有一家专做胭脂鹅脯的店,味道一绝。那老板娘年轻貌美,名为胭脂。往年有很多人慕名前来,为美食,为美人。

    只是随着周围的店都搬走后,再未听到过这家店。

    他想着,便依循记忆,找到了那家胭脂鹅脯店。推开门,灰尘扑鼻,空气里满是尘埃。店铺里面的东西杂乱无章,桌椅东倒西歪,案板上的刀还凝着暗褐色的血,地上躺着一支珠钗。

    这混乱的样子,倒不像是搬家所致。

    邱望又去了临近的店铺查看,那些店里的东西基本都被搬走了,不像胭脂鹅脯店这般情形。

    “两年前买下这条街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耳边传来男人的问话。

    “李仁善吧。” 邱望回答,“他带走了胭脂?”

    “你很关心她?” 男人嗤笑一声。

    “没有。只是突然想起来,李家两年前本应办喜事,最后却没听到消息。” 邱望叹了口气,“谁知会在两年后出事。”

    “自作自受罢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哪有。” 姜不言眨眨眼,颇显无辜,“你不知道我是怎么醒来的吗?是你唤醒我的。” 他说着,又是那副轻佻模样,“要不要当我的主人啊?”

    邱望扶额:“那倒也有缘。”

    “可不是吗?” 姜不言忽然笑起来,“这灯中怨灵可不少,只有我感受到了你的召唤。” 他柔和了声调,“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那看来以后有的忙了。”

    邱望走进店铺,来到后院。那里的荒草已有半米高,错落杂乱。他循着路径,想看看是否有留下什么东西,用手压倒一片杂草,仔细翻看被遮挡的地方。

    “你说灯中很多怨灵。” 邱望看着草叶子上滴落的褐色血迹,这条路面铺着鹅卵石,石头光滑,在阳光下反射出好看的光泽。可踩上去,并不会让人感到舒服。“那你是否见过胭脂?”

    “你果然很关心她。” 姜不言嗓音中浸着冷意,“或许吧,谁知道呢。”

    邱望没有回话,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傍晚的风吹来,掀起他的衣袍下摆。

    春日的晚上,泛起点点凉意。

    他知道男人出现的那个晚上,是真的想杀了他。人类的感官系统对于危险有自动预警功能。但是,很奇异的是,他并不为此感到害怕,甚至潜意识里还想靠近他。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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