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丰志在这工作时起,穆蓉便是A栋308室的住户,那时她的丈夫已经因病去世好些年了,她便一个人将女儿拉扯大。
她的女儿孙芸,大家都叫她小芸,据说从出生时起便未离开过这里。
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上幼儿园、上学、初中、高中,最后因成绩不好,没考上大学,便在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工作。
原本二人虽不大与外人来往,但也过着安逸的生活,可却在一两个月前,穆蓉突然发现小芸在家中昏迷,送到医院后竟发现成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
当时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诧不已,本以为这家人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却没成想穆蓉在丈夫去世后,还迎来了女儿的噩耗。
虽然穆蓉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但在这种情况下社区服务中心总归要去关怀一下她们。
那次也是丰志第一次和穆蓉说上话,不过还没等他从嘴里憋出几个字,就被穆蓉劈头盖脸地骂出了家门,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再过不久,也就是上个月月底,小芸没熬过去,长久地安眠了。
穆蓉也没有大办丧事,独自将小芸的后事处理好,然后一个人默默生活,不出门、不与人交往,日常所需也是叫外卖送上门。
偶尔邻居看见她,她的脸上也没透露出太多悲伤,大家猜想,经历过这么多遭变故,应该是她的精神已经麻木了吧。
听到这里,我也大致明白了。穆蓉在真实世界中因为丈夫、女儿双双去世,心痛不已,最终无法忍受一个人继续生活,从而被沈若木接到了长留之地,构建出她幻想中的“美好一天”。
但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比如,梦境中,她为什么还是一个人生活?
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女儿的身影,也没有丈夫的身影?
她这样一遍又一遍重复单调闭塞又孤独的一天的意义何在?
长留之地创设的目的,是为了切断真实世界中人们的心灵伤痛。而据丰志所说,穆蓉现在最大的心灵伤痛莫过于女儿的突然去世,让原本相依为命的二人家庭变为孤寡的独居老人,那么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应当是和女儿好好生活一起。
但我现在看到的梦境,只有穆蓉一个人生活在自己家中,不与外人来往,这和长留之地的设立目的并不相符,甚至相悖。
虽之前听沈若木说,长留之地已经超负荷运转,也就是说可能会出现崩坏的现象,但既然在沈若木家受托开门之后,我直接掉入了这个地方,那么这里是正常梦境的可能性应当更大。
而且,沈若木此时说不定正在某个地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心想沈若木应当是有她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观察我,毕竟在杜小絮家,除了她自己送上门来,我也没有发现其他踪迹。
我撇了撇嘴,不是说合作吗,这也太不公平了。
丰志见我陷入沉思不搭理他,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道:“如何?听完了群众的困难,你想好要怎么帮她了吗?”
我笑道:“明天再说吧。”
丰志疑惑地看着我,接道:“呃,确实该下班了,你快回家吧。”
我接着疑惑道:“回家?我还有家?”
丰志忍不住拿指关节敲了下我的头,嗔怪道:“听故事听入迷了,连家都忘啦?你平常不是都坐门口那个公交车回家吗?多少路来着……好像是12路吧……”
闻言,我难掩兴奋,同时也有些担忧。
这一回,我有家了,但是,我却不应该有家。
说起来有点可悲,我原本是计划在办公室里待到晚上12点的。
但这么一来,我原先的猜想或许要发生改变了。
根据前面的推断,我认为此处仍是正常的梦境,是穆蓉在真实世界中遭受心灵创伤后构建的完美之所。
正常想来,穆蓉遭受的心灵创伤是女儿的逝世。
但一是这个梦境中并没有女儿的出现,二是与真实世界的时间节点也对不上。
穆蓉进入长留之地的时间,是在女儿去世的大半个月后,也是在旁人觉得她没有太多悲伤的时候。这个时间点,似乎和她女儿去世一样突然。
我想,穆蓉来到长留之地,应当另有隐情。
于是我打算明天上门再一探究竟,毕竟旁人观察到的内容也十分有限,具体是何原因,还得问问本人。
但现在又有一个出乎我预料的状况——我能回家。
作为他人世界的中途插入者,梦境主人会自然而然地把我视作这个世界本就合理的存在,上次是杜小絮的同学,这次是原树社区服务的工作者。
既如此,他们便不会“特地”为我安排一个住所,更何况,穆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小小社区服务者的家在哪里。
那么,便只剩两种情况:一是这个世界确实崩坏了部分,二则是沈若木的手笔。
想到后者,我微微勾起嘴角,原来在“我家”会面吗?
“拜拜啦丰志——”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街边的公交站。
天色渐晚,红霞慢慢攀上建筑物的边缘,试图渗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中。路上的车辆也逐渐稀少,道旁的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却落不下一片叶子。
举目四望,天地之大。
我看向车开来的方向,一往前伸的宽阔马路,望不到尽头。
时间不断在我心中流逝,终于,车来了。
12路公交似从遥远的地方慢慢向我驶来,像一个久未行动的老人般在我面前悠悠停下,打开门,迎接我上车。
车上漆黑一片,没有司机。
我倒也不怕这些,在超载运转的长留之地中,再多生造一个司机出来,恐怕只会雪上加霜。
不过希望下次还是在车上开个灯吧,我默默在心里记着,准备在见到沈若木后跟她说。
我随便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公交车便合上车门,开始往前行驶。
车开得很慢,我也能慢慢“欣赏”沿路的风景。
在车窗局限的画面中,由于车速总归比走路速度快得多,周边的街景的变化不如我早上走路时的连贯,总是先模糊一阵,又显现出新的样貌,再随着车子的前行变得模糊。
与其说是场景更新速度跟不上车速,倒不如说是场景“加载”过慢限制了车速。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我也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色,车速终于加快了一点,但不久之后,车速又开始渐渐变慢。
此时,面前的景象逐步从黑夜过渡到白色。
这样的白,我已见过不止一次。
我回望身后,原树社区的街景已渐渐被吞噬在黑夜当中。我坐的车已然开出了原来搭建的场景,驶入一片我再熟悉不过的雪白无迹的世界。
和我之前踏入的无底世界不同,公交车并不是悬浮在半空中,而是缓缓开在一片白色的水面之上。
我探出身子看,发现车轮碾过之处有微微的涟漪荡出。
再往前看,隐约可见一棵参天的巨大树木矗立在一个湖心岛中央。
车子不断向那个地方开去,岛的轮廓逐渐清晰,最终车在岛的前方停下,车门嘎吱一声打开。
我跳下车,脚底触及的是湿软的泥土,面前则是无法想象高度的一棵……桃花树。
粗壮的树干从泥土里挣扎而出,往上生长着,茂密的树叶中,藏着几朵白嫩的桃花,中间掺杂着一点粉红和黄色的花蕊,在周围疯狂生长的枝叶的保护下,显得尤为娇嫩。
不知何时,我已逐渐接受出现在我眼前的任何异状,莫非是我强大的适应能力被长留之地选中,这样即使我在真实世界里过得好好的,也会被吸入此地以改善它的状态?
而这棵桃树,是长留之地的能源场所吗?
印象中看过不少小说的我如是想到。
我绕着不大的岛看了一周,发现这里除了岛中央的桃花树,以及岛旁格格不入的公交车外,空无一人。
我站在树旁,抬头望去,桃树的枝叶太过繁茂,将原本雪白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
茂密的枝叶中,开着一朵与众不同的桃花。
我的视线被不可抗拒地吸引过去,我清晰地感到周遭的空气在逐渐凝滞,目光慢慢将其他杂乱的枝叶撇去,仅对焦于那一朵鹅黄色的桃花。
“咚、咚、咚。”
不是别的声响,是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巨大。
“你找到她了吗……”
不是别的人在说话,是我心底的声音。
“找谁?”我一皱眉,喝出声。
得不到任何回应。
双脚忽地有些发软,虽说我的适应力很强,但这样突然冒出一个明显不受我控制又不知是谁发出的声音,任谁都会被吓一跳。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视线从那朵黄色桃花上移开,一手摸着心脏的位置,一手慢慢接近树干,想靠着冷静一下。
在触及粗糙树干的刹那,昏沉的睡意突然袭上大脑。
合上眼前,我隐约看见树干上浮现出两个古体字:
夜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