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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外头值守的李顺听见动静,连忙进来。

    一片幽静中,少年墨发披散,不知在想什么,静静的,仿佛玉做的人偶,对旁人进来毫无反应。

    李顺心下一惊,眼皮狂跳。

    皇帝上次这般模样,还是决意于梅林亲手杀了临淮王世子时。

    蓦然,谢凌钰抬眸看了眼李顺手中灯烛,嘴唇动了动,“出去。”

    他满脸倦色,李顺应了声后还是忍不住多嘴,“不若奴婢添些安神的香。”

    谢凌钰没有驳回,看着李顺添香时,想起薛柔也曾在式乾殿做过同样的事。

    只不过,她那时尚且年幼,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打翻一盒香料。

    她分不清那些香粉,一股脑倒进博山炉,点上后那袅袅升起的烟,将式乾殿熏得香气冲天。

    后来,他听见她小声同友人嘀咕:“闯了这样的祸,陛下怎么还不把我赶出宫?”

    谢凌钰回过神,周遭仍是空荡荡的,他也早已习惯。

    然而柔和悠远的香气如有实质,渐渐充盈寝殿,浮在人鼻尖,叫人脑袋逐渐发沉。

    *

    偌大的瑶华宫中,多的是琪花瑶草,可谢凌钰不喜这些。

    花草不过数月凋谢,零落成泥,无甚好看。

    方才打发走南楚使臣,谢凌钰正欲翻开《尉缭子》,却听见一道熟悉声音。

    “陛下!”

    他放下书卷,被少女脸上明媚笑容晃得愣神,“怎么没通传一声便进来。”

    语气算不上斥责,轻飘飘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胳膊就被毫无顾忌地挽上。

    “我错了我错了,”少女可怜巴巴看着他,“下次一定不会。”

    嘴上道歉,眼神除了装乖没有一丝歉意。

    谢凌钰盯着她唇瓣,半晌挪开,浑身不自在。

    被她挽住的手臂仿佛没有了知觉,动也动不了,只有一阵阵酥麻从指尖传到头顶。

    他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折磨得难受,一时忘记身份。

    “找我何事?”

    “我想去后殿的枕流园赏花,可他们一直拦着我。”

    谢凌钰眼神黏在她脸上,闻言笑了一下,“谁会拦着你?”

    “那就是我想跟你一起去,”少女一双杏眼极为认真,半点没有被戳穿的窘迫,仗着自己被喜爱,理直气壮地仰脸看他,“我怕你不答应我。”

    “你如果以后事事都顺着我,我哪里会骗你?”

    谢凌钰被这歪理惊住,随即唇角扬起,眼角眉梢都如春冰初融,没有一点被冒犯的不快。

    他犹豫一瞬,平静道:“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有何不可?”

    身为天子,连姑娘家的请求都无法应允,岂不是太无能了些。

    “当真?”她笑得惊喜,凑近了些。

    谢凌钰呼吸陡然不顺畅起来,眼前少女第一次主动离他这么近。

    他一时不习惯。

    太近了,鼻尖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甚至能看见细腻如白玉的肌肤上,还有层透明的绒毛,像蜜桃。

    “快些走,愣什么呢?”少女歪着头仔细打量他,呼出的气息洒在他脖颈,从肌肤痒到心尖。

    枕流园的一草一木皆有专人看护,不得随意攀折。

    少女却指着两朵淡粉色的“桃花飞雪”,“陛下能折下这两枝送给我么?”

    “为何只要两枝?”谢凌钰说着,随意折下。

    少女凑上前,一手接过一枝“桃花飞雪”,一面笑吟吟让他帮忙,将花插在发髻上。

    她轻轻伸手摸了摸头上淡粉花瓣,“成双成对才好。”

    谢凌钰晃神一刹,暖风吹得他如饮甘酿,忽然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

    掌心触感太软,让他疑心一碰就会弄疼她,故而一触即分。

    然而内心却涌上股冲动,想抱进怀里用力揉捏。

    就像小孩子碰见喜欢的东西,总爱时时刻刻揣着,留下自己的印记才放心。

    又时时刻刻担心被旁人拿走,保护欲与因急躁不安而生的破坏欲并行。

    他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声急促的呼唤。

    “陛下,陛下……”

    李顺急得要命,陛下平素雷打不动不到卯时醒。

    而现下已卯时一刻。

    今日还要去围场,不能再耽搁了。

    谢凌钰睁眼便瞧见李顺那张脸,沉默一瞬后道:“阿音呢?”

    李顺睁大眼睛,明白陛下还没睡醒,连忙道:“陛下……卯时一刻了。”

    谢凌钰起身坐在榻上,捏了下眉心,让自己清醒些,低下头闭眼,不让旁人窥见自己此刻脸色多么难看。

    梦中人,分明就是薛柔。

    这梦太过真实,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他自己的心绪起伏。

    谢凌钰脸色越来越难看,动乎情而属形,则昼夕寤寐俱梦。

    他心中渴望薛柔如梦中那般么?亲昵地卖娇,毫无尊卑可言。

    而他居然一一应下她的请求,没有半点九五之尊的模样,甚至慌张如每个薛柔身边丑态百出的裙下臣。

    简直蠢透了。

    谢凌钰恨不得重回梦中,一剑杀了那个被迷惑的自己。

    所谓情爱,只会让人如失三魂七魄,甚而误了大事。

    譬如谢元彻,他的父皇,为了所谓真爱遣散后宫,甚至抛弃骨肉,然后又得到什么?

    得到宗室的虎视眈眈,和前朝大臣的不满。

    谢凌钰年幼时,便发誓绝不会像父皇那样。

    待登基为帝,他对父皇则多了一重深深的轻蔑,身为君父,只顾儿女情长罔顾江山社稷,实属无能。

    换作他,绝不会如此。

    然而,这个梦赤裸裸地告诉他。

    他极有可能重蹈父皇的覆辙,对一个女子予取予求。

    更让他恼怒的是,梦中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个人唾手可得的。

    思及此,谢凌钰喉咙有些发紧。

    他素来惜才,没有对王玄逸动手,然而现下,第一次有取他性命的心思。

    *

    谢凌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神色看不出异样,可薛柔却觉得他目光滑过自己身上时,停滞了一瞬。

    南楚的宜都王已换上骑装,笑声朗朗,“素闻大昭陛下擅骑射,何不与众将士同乐?”

    谢凌钰垂眸饮了口茶,李顺看了眼皇帝神色,开口道:“陛下未进猎场,宜都王今日也能多捕些猎物。”

    宜都王吃了瘪,也没再说什么,一夹马腹,便往猎场深处去了。

    女子围猎不往深处密林去,只在高台周遭打些提前放进去的兔子麋子,故而用过午膳才下场。

    薛柔坐在皇帝身侧,十分瞩目,引得南楚两位郡主频频打量。

    永兴郡主笑得甜润,“薛二姑娘果真受陛下看重。”

    他话锋一转,“外头都说陛下后宫至今无人,恐怕在等人入主中宫,不知究竟是谁?依我看——”

    谢凌钰不想听这不男不女的阉人聒噪不已,还是和薛柔说。

    皇帝打断他,冷冷回了句“朕的后宫与南楚无关”。

    一句话堵死永兴郡主所有话。

    永兴郡主讪讪笑着换了个事谈论,“薛二姑娘今日着骑装甚美,不知骑射如何?今日总算能见识到了。”

    薛柔比谢凌钰更不给面子,“我的骑术承自我大舅父徐国公,究竟如何想来你们南楚人都知晓。”

    当年,她大舅父还是陇西郡公世子时,在前线追着南楚人打,兵家说穷寇莫追,她大舅父却恨不能赶尽杀绝。

    让不少南楚将士闻风丧胆,记忆犹新。

    永兴郡主笑容彻底凝滞,心底恨恨,却听得皇帝开口。

    “她今日不围猎,”皇帝顿了顿,“留在朕身边。”

    太后因身体不适,并未在一旁,没人敢纠正皇帝颇能引人误解的话。

    薛柔从一早醒来,便觉小腹坠坠,也没心思多说。

    但永兴郡主却极力劝他们二人一道进猎场,甚至引经据典,表明明君合该与众臣同乐。

    谢凌钰浅笑,“依郡主的意思,朕今日不去,便是昏君了。”

    一两句话便将永兴郡主吓住,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做说客。

    不止皇帝,薛柔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这也太过古怪。

    薛柔干脆压低了声音,以扇遮面,“陛下,不若我去一遭,将他计划引出来。”

    “胡闹。”他看了眼她瘦削肩膀,只觉若遇危险,薛柔连逃都逃不了。

    少年声音凉如秋水,仿佛蕴含了旁的情绪,半晌才道:“倘若你出事,该如何?”

    “怎会?”薛柔嘴唇微动,“不是还有朱衣使么,让他们跟着。”

    谢凌钰看着她,只觉她果然胆子大。

    朱衣使只听皇帝调遣,她是半点不见外。

    谢凌钰笑了一声,不语权当拒绝。

    见他即将放过一个绝佳机遇,薛柔着急地靠得更近些。

    这一凑近,竟让皇帝愣住半晌。

    谢凌钰垂眸,能看见少女隐于扇后灵动的眼睛。

    太近了。

    犹如梦中。

    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些,不动声色离薛柔远点。

    思索不到半刻钟后,谢凌钰面上仍旧没有松动的迹象,却在瞥见她那双杏眼时,轻叹口气。

    “罢了,朕与你一道。”

    得了皇帝承诺,薛柔放下心来。

    并非不信任朱衣使,而是谢凌钰的剑术超众,与他同行,不但稳妥,还能捡些他不要的猎物。

    左右他是天子,不参与围猎后的比较。

    但得神不知鬼不觉,否则谢凌钰又该恼自己了。

    用过午膳,猎场上又有诸多新身影。

    魏缃和姜吟都畏惧皇帝,不敢上前,唯独永兴郡主大着胆子,上来攀谈。

    “前头有只狐狸,薛二姑娘,我一人难以得到它,不若你我自两边合力,也是事半功倍。”

    谢凌钰没有犹豫,便开口替她应下,“她不擅此道,不若朕同你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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