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睹日

    吴昭音话音未落,猛地顿住,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襦裙上的流苏。此刻近距离看她,雪白的肌肤因泛红而透出初荷般的光泽,一身闺阁常服,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映在苏彦清的目光之下!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咳,”一声苍老却温和的轻咳打破了尴尬。穆管家引着珠儿,向苏彦清微微躬身,“苏大人恕罪。老奴……擅作主张了。我见小姐平安归来,心中又挂念珠儿,便私自去了趟苏府探望。这丫头一听说小姐回来了,说什么也要回来……未曾事先禀报大人,还请大人海涵。”见苏彦清微微一笑,又继续道:“她二人并非故意向大人隐瞒女儿身份,实属……”

    苏彦清刻意打断道,“老人家消息倒是灵通,这都能寻着。”

    “小姐……您可回来了!吓死珠儿了!” 珠儿早已按捺不住,仰起小脸,搂着吴昭音的胳膊呢喃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欣喜,“小姐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疼?都瘦了……”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用双手急切地上下摸索着吴昭音的手臂、肩膀。见吴昭音一直盯着苏彦清,这才把目光转向苏彦清,吐着舌头怯怯道:“苏大人,对不起。”

    刘凌风看着眼前这骤然热闹起来的重逢场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丝毫未松。他的目光在苏彦清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复杂难言。苏彦清为人清正,甚至在那一夜命令手下助他脱困。然而,时移世易,父亲已迫于形势投诚突厥。朝廷与漠南,大理寺少卿与叛将之子……这其中的沟壑,绝非几句旧情可以填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焦灼,果断地朝吴昭音和苏彦清各自抱拳一礼,声音低沉而急促:“见姑娘无恙,诸位又得以团聚,刘某便不叨扰了,先行告辞。”

    吴昭音正被珠儿缠得有些无措,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刘公子!救人之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你这般贸然……”

    “来不及了!” 刘凌风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刘某心意已决,告辞!”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苏彦清沉默地看着刘凌风离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晨光薄雾中,才微微侧首,向陈聘低声音吩咐道:“派两人暗中跟上。非到生死关头,不必现身。” 陈聘心领神会,无声地点了点头,悄然退下。

    穆管家见院内气氛微妙,拍着大腿道:“哎呀,这初春的天气,看着有日头,骨子里还是寒浸浸的。珠儿,别缠着小姐了,随爷爷去烧些热茶来,给大人和小姐暖暖身子!” 说着,不由分说地拉起珠儿快步向后厨的方向走。转瞬间,偌大的庭院里,便只剩下吴昭音与苏彦清两人。

    方才因众人聚集而暂时冲散的尴尬,此刻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更加清晰而尖锐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吴昭音的脸颊依旧发热,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苏彦清,为自己猝不及防被撞破的真实身份而羞窘万分,她却不知苏彦清早就深谙于心。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风吹过春枝的细微声响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苏彦清率先打破沉默,他敛住声息,努力让话音显得如常沉稳:“方才在巷外,听到宅子里有说话声。我…我担心是盗贼,故而…才过来一看。” 说完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吴昭音手上的纸笺,露出的边角隐约可见墨迹。他心慌意乱下贸然开口:“这是何物…不知…可否借在下一观?”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这似乎太过唐突。

    吴昭音一怔,握着信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她抬眸看向苏彦清,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犹豫与慌乱。

    苏彦清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为难,那瞬间收紧的手指和眼中闪过的戒备如同一根细小的刺,虽不尖锐,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滞。他立刻收敛了探究之意,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理解的弧度,忙解释道:“是苏某冒昧了——”

    “许久不见——”吴昭音冷不丁的问候,几乎与苏彦同时出声。

    “许久”二字入耳,似根细针一般,轻轻刺了苏彦清一下,未及细想,心底的反问脱口而出:“久吗?”

    见吴昭音瞳孔微缩,一时语塞,苏彦清唇角轻扬,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武贤弟,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

    吴昭音心如擂鼓,脑中千回百转,终是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轻若蚊蚋:“其实……武贤弟也不姓武……”

    “我知道。”苏彦清语气平静无澜。

    “你知晓?”她倏地抬眼。

    “吴昭音,前相吴淙言的孙女。”

    “大人查我?!” 方才那一抹羞赧与局促如潮水般褪却,吴昭音语声中满是惊疑。须臾间,她睫羽轻颤,唇边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涩然低语:“也是…… 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洞察秋毫,职责所系,查探……原是应当的。”

    苏彦清那双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眸底带着一丝探究与促狭,“你在怨我?”

    “民女岂敢。”吴昭音垂首低应,话音虽恭顺,微扬的下颌与紧抿的唇角却分明透着一股难消的薄愠。

    苏彦清带着一丝无奈,嗤笑一声,“吴小姐有何不敢?乔装男子,只身赴京报仇,被严相围追。又易容扮丑,在那人际混杂的席春阁与那恶人的细作斡旋,差点命丧……”

    “你——” 话音未落,吴昭音骤然截断苏彦清,她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迎上着苏彦清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缓缓道:“原来大人早就识破了我。那你为何……为何不问我?”

    “问你什么?” 苏彦清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何……向你隐瞒女子身份。” 吴昭音终于问出了心底盘桓许久的疑惑。她无数次预想过身份拆穿后他或许会有的质问与猜疑,却唯独没料到他此刻的平静。

    苏彦清微微一怔,随即迎上她清澈而带着审视的目光。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这世道,女子生存已属不易。命运如浮萍,多的是身不由己。换一个身份,多一分安稳,多一分行走于世的便利,这本无可厚非。”

    吴昭音的心口猛地一窒,一股难言的酸涩与动容交织翻涌,直冲鼻尖。她慌忙垂下眼帘,掩住眸底的温热。

    “不过——”,苏彦清话锋一转,眉峰微蹙,似有不解,“你为何要易容进入席春阁?”

    吴昭音默然,转身步入内室。片刻后,她再出来时,双手奉上一支通体温润、雕工精绝的月桂簪:“大人可还记得?”

    苏彦清的目光紧紧锁住掌中之物,指尖微颤,声音里裹挟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喑哑与激颤。他倏然抬首,目光灼灼地看向吴昭音:“竟……真是你!”

    吴昭音凝望着远处的朝霞,低声道:“大人既已洞悉一切,民女亦不敢再作隐瞒。那时,我不小心被严相窥得女子身份,他一面不识我身份,要将我强行掳去,一面又要对身为吴家后人的我赶尽杀绝…… 我如履薄冰,为求自保,只得对这身份苦心掩饰至今……”

    “那你当时何不告知于我?” 苏彦清追问道。

    “告诉你又如何?!” 吴昭音猛地抬眼,眸光微颤道,“难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也步上方大人的后尘?!” 她语至最后,唇边牵起一抹无力的苦笑。

    苏彦清微微一怔,眼底的讶异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随即又蒙上一层薄雾般的涩意。

    “那日,我于山寺后墙之外,无意间听得严贼正与寺丞密议方大人之死,更谈及要来宅中搜捕于我…… 归家途中,我与珠儿正行间,脑后骤遭重击…… 待我浑浑噩噩醒来,竟已身处相府榻上……”

    言至于此,两人目光相触,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那晚囚室中令人意乱情迷的画面此刻逐渐浮现于脑海——那摄人心魄的迷香,灼热的气息,甜腻的血腥味……所有被刻意压抑的暧昧与悸动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吴昭音的脸颊又开始泛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诱人的绯色,苏彦清也是呼吸一滞,一股热流直冲耳根,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刻意正色道:“原来如此。可是方才那位匆匆离去的公子……不知是何来历?”

    “他是安抚使刘大将军的独子,刘凌风。”

    苏彦清作恍然状,故意拖长了语调:“哦—— ‘茹姑娘’先前是问过这么一桩事。”

    吴昭音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恰撞上他投来的视线,慌忙移开目光,续道:“那日相府夜逃,出手相助的那位侠客,便是刘公子。”

    “竟是他。” 苏彦清若有所思地颔首。

    就在这时,后院方向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像是瓦片松动的声音。吴昭音神色一凛,立刻警觉起来:“后院好像有动静!我去看看!” 不等苏彦清回应,她转身便要走,却忽然顿住脚步,回身道:“此事内情,大人既已尽知,也不差这一封信了。我去去就回。” 说完,不由分说便将信塞到苏彦清手上,脚步匆匆地朝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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