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自从纥骨氏迁徙到柔然,一直与周围格格不入。柔然人自觉高人一等,不屑与纥骨氏相处,离他们远远的,又用粘稠的目光窥探着他们。

    这就导致,营地四周明明没有人影,但似乎长满了一双双眼睛、一条条舌头,这让纥骨氏感到万般不自在。

    今夜,那些眼睛、舌头,正大光明地涌到了营地跟前,亢奋地看好戏、嚼舌根子,就是没有一双提供帮助的手。

    苍云一只手扶着老祖母,另一只手用力拨开人群,大喊着让开。

    柔然人回过头,看到双目失明、表情焦急的老祖母,脸上浮现出一种非常微妙的笑意。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与傲慢,是知情者自认为,凌驾于不知情者之上的胜利感,这让苍云觉得无比恶心。

    一阵阵惨叫声传来,明明从营地中传来,却非常陌生,无法猜测是谁在经受着剧烈的痛苦。

    苍云突破围观人群,迎面撞见一个瘫坐在篝火旁的女子。她整个人被曼多舅舅那件宽大的外袍罩着,只露出一颗发丝凌乱的头颅。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老祖母痛心疾首地喊了起来。

    那女子听到声音,将脸抬起。

    她高挺的鼻梁从中间断裂,涌出的鲜血糊满了整张嘴。左边的上眼睑,高高隆起,肿到发紫,将整个眼睛压得只剩下一条缝,皮肤都快被撑破了,仿佛鱼鼓起的肚子,只需轻轻一划,里面的内脏就会流出来。

    看到老祖母的那瞬间,她失神的双眼重新凝集,嘴角抽动了一下,眼泪喷薄而出,无声落下。

    苍云心一沉,她不敢相信,这个面目全非的女子,竟是族人心中最为幽娴贞静的央雪。反应过来后,她竭尽全力驱赶人群,不让那些异常的眼神,给央雪造成第二次伤害。

    惨叫声再次响起,苍云这才意识到,被痛苦折磨着的,不止央雪一个人。她向声音源头奔去,转身的时候,与彩香撞了个满怀。

    哐当一声,盆子砸落在两人中间,翻出的血水顿时染红了苍云的靴子,还有一条被血浸透的帕子,耷拉在她的鞋面上,承载着异常的重量。她抓住彩香的肩膀,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彩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颤抖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

    不远处,传来了彩香母亲的呼喊声,让彩香赶紧拿些干净的帕子过去。

    苍云顾不得彩香,一头钻进自己的帐篷中,胡乱翻出几条帕子,向彩香母亲冲去。

    在奔跑的途中,她瞥见舅舅们死死按住桑吉,曼多正用利刃,缓缓戳进桑吉的掌心。

    桑吉撕心裂肺的嚎叫,拽住了苍云的脚步。她踌躇着,不知奔向哪边,直到彩香母亲用更加急切的声音催促着帕子,她才再度抬起脚,僵硬地跑起来。

    路过几个抓耳挠腮的族人后,苍云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她掀开门帘,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条红色的河从她脚下延伸到帐篷深处,族中年长的女性都聚集于此,她们的背影忙碌又焦灼,丝毫没有注意到苍云的到来。

    彩香母亲转过身,撇到门口的苍云,叫了她几声,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只能自己跑过来,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透过人群的空隙,苍云看到了平躺在褥子上的比丘尼,她架着双腿,已经昏厥了过去,额头上的汗液,打湿了才冒出几个月的发丝。

    苍云一把抓住彩香母亲的衣袖,慌乱地问道:“怎么会这样?这么早就要生了吗?怎么这么突然?”

    彩香母亲欲言又止,表情非常为难。

    这时,比丘尼醒了过来,彩香母亲连忙丢下苍云,回到产妇身旁。孩子横了过来,卡在产道口,再出不来的话,就会窒息而死,比丘尼也因为大出血,危在旦夕,情况非常凶险。

    苍云无措地站在门口,脑海中响起似曾相识的哭喊声,忽近忽远,和帐篷中混乱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突然,苍云感觉一道雷电劈中了自己,她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按压住头。

    一些灰色的画面从她脑中闪过,难产的女人、束手无策的帮手、血红的帕子,和帐篷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

    现实与虚幻交融,苍云迷失其中,无法分辨,她闭上眼睛,用力甩了甩脑袋。一个鲜艳的身影,出现在那些灰色、模糊的画面中。

    祖母身披萨满服,手持历代祖先传下来的萨满鼓,急促亢奋地跳着舞,衣服上那些彩条,象征着被萨满治愈的生命,正随着她的舞姿,在空中灵动地旋转,仿佛真的活了过来。祖母裸露的双脚已经磨破,从趾缝间渗出血,但她不曾停下。

    苍云注意到,她的眼睛澄澈清亮,充满了对神灵的虔诚。

    她的眼睛还没有瞎。

    一声响亮的啼哭,粉碎苍云脑中的画面。那些碎片变成了无数只黑鸟,展开翅膀向四面八方飞去。等它们彻底消失后,苍云终于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弯腰跪在地上,一手扶着额,一手撑住地。围在比丘尼身边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耷拉着肩膀,发出阵阵叹息。

    彩香母亲噙着泪,把苍云拉了过去,低声在苍云耳边说道:“她要走了,她想见你。”

    人们都出去了,帐篷中安静得像下雪的夜晚。

    新生儿被包裹在粗麻布中,放置在枕边,均匀地呼吸着。比丘尼整个人虚脱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还粘着白色粉末状的汗渍。

    生命的气息,正从她微微张开的眼睛、嘴巴中流散出去。苍云本能地感到恐惧,但依然俯下身靠了过去,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比丘尼艰难地睁大双眼,向苍云伸出手。苍云连忙将那只瘦削的手握住,从她乞求的眼神中,读懂了她想要说的话。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你的孩子,也一定会救出竺一禅。”苍云目光如炬,坚定地承诺道。

    比丘尼的表情轻松下来,呢喃道:“他是个好人,他一定是为了保护别人,才会落到这般境地……”

    “我明白,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比丘尼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把我救出来,带到草原上,但我们……都被困在那座寺庙里了。困住他的,正是戒律和道德塑造出的那个‘好人’。光是把他从牢狱中救出来,是远远不够的,他还是被痛苦折磨着,还会因为所谓的那个‘好人’,陷入同样的困境。”

    苍云沉吟半晌,低声问道:“做个好人,不好吗?”

    比丘尼没有回答,慢慢将脸转向枕边的婴儿,从眼中晃过的欣喜和依恋,转瞬即逝,演变为厌恶。她再度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说道:“帮我照顾好这个孩子,别让他变成一个……一个坏人,让他和你们氏族的人一样……和你一样……”

    苍云握紧了她的手:“我一定做到,瑶光。”

    比丘尼幽怨地皱了皱眉头,嗫嚅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给你的孩子起个名字吧。”苍云轻声细语地提议道,“起个你喜欢的名字。”

    “就叫……就叫……”比丘尼的脸上荡漾起轻微的期待,接着,便定格在了这瞬间。

    苍云感到她手指的松散,用力摇了摇,想唤醒她,但她的手毫无知觉地倒向一边,本来安静酣睡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

    苍云紧紧盯着她的脸、她消散的气息、她留下的孩子,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

    “你们看,太阳、太阳怎么变成青色的了,真是特别啊,就叫他青阳,好不好?”

    刚才在脑海中闪现的画面,猛然清晰了起来,犹如正午的白光,亮得无法直视。苍云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向前倒去,额头□□在地面上。

    许久后,正当人们提议要不要去帐篷里看看情况,苍云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目光阴冷,让人不禁担心,是不是新生儿也出了事。

    人们涌来上去,刚想开口问话,苍云抗拒地向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彩香母亲担心地问道。

    苍云扫视了一眼族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咬着牙说道:“你们骗了我,一直在骗我。”

    族人们面面相觑,着急又生气地让她不要闹了,营地已经够乱了,不要再火上浇油了。他们刚指向桑吉那边,想要控诉什么,又听到苍云怨恨的声音传来。

    “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我母亲,是因为我死的!但你们一直骗我,说她是病死的。”苍云望向人群后的老祖母,“因为你们怕我知道真相后,不去继承萨满之位。”

    营地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我说的对吧?祖母。”苍云生硬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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