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车不大。最后一排的座位很窄，只能勉强坐正，跟前排的距离更是近得……吓人。

    空调冷气从前面打过来，甚至还能隐隐闻到，尹流景身上淡淡的木质檀香味道。

    车内陷入一片安静，司机师傅在无聊地调整左视镜角度，没有立刻出发的意向。

    尹流景右手肘撑着车窗，左手翻着手里的活动宣传册，修长的骨节无意地弯曲轻轻敲击纸面，翻动的速度却很慢，阅读的目光在文字行间缓慢地移动。

    助理庄淼跟酒店经理交涉了一会儿，才重新坐回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汇报：

    “这次是酒店重大工作失误，泄漏了你的入住信息。事发突然，他们先紧急安排了旗下另一家私密性更高的酒店，行李会派专人送过去。后面等酒店内部调查处理好，会给出一个正式的赔偿致歉。”

    “嗯。”尹流景单手把宣传册合上，顺手摘下了墨镜，架在衬衫口袋边。

    然后就那么自然地向后方侧头，语气诚恳带着歉意：“实在抱歉，让你们受到惊吓了。”

    这一张被天神所眷顾细细描摹过的脸，就这样近距离地无限放大。

    阳光光线直直地打过来，在尹流景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连带瞳孔都透出一种透亮的棕色。如同漩涡般真挚的眼神，让人一陷进去就再移不开。

    颜萌哪里经得住，心怦怦直跳，慌忙摆手往后退：“意外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听了这话，尹流景算是放了心，嘴角勾起一个感激而温暖的微笑。

    竟是比午后阳光更耀眼上几分。

    颜宁垂着眸，始终静静听着，没有搭话。

    刻意忽视尹流景不时投来的余光，她的注意力全飘落在那副墨镜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多年的老物件了。即使保养得再细致，镜片还是留下了几道划痕，镜架涂漆更是掉了个干净。

    当年推销的柜员，可是拍着胸脯说可以当传家宝用的。她想着要用就用最好的，咬咬牙把银行卡上攒的一个多月工资花了，换了个轻飘飘的盒子就往剧组赶。

    今时不同往日，尹流景沉淀了多年口碑、深受业内认可，身上奢品代言数不胜数。

    但偶尔机场路透被拍到，出镜频率最高的，还是这款早已退市的限量款墨镜。倒还真就被影迷们戏称为“尹家传家宝”。

    庄淼从副驾驶探出头，瞥见尹流景被光刺得微微眯眼。急得嘟囔起来：“怎么又把墨镜摘了？这儿紫外线可比国内毒得狠，你眼睛矜贵畏光，又要不舒服了。”

    尹流景不听劝，眼睛带着笑，在看颜宁。

    “戴上看不清，偶然晒晒太阳挺好的。”

    话在颜宁心里烫了一遍又一遍，总算是酝酿好了分寸，礼貌开口：“方便的话，把我们放在靠近BRT或者交通便利的地方就好。太麻烦你们，总归不太合适。”

    “别呀，”庄淼嘴比脑子快，快速偷瞄了尹流景一眼，觉察出老板努力压抑的不快，“一脚油门的事，就送你们到目的地吧！我们本来时间就不着急，倒是你们如果中间再等车耽搁一下，怕是会误事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加上妹妹在旁边可怜巴巴的，颜宁知道不合适却没法开口再拒绝一遍：“谢谢。”

    路程本是紧张的，幸好司机一听到她们要去的场馆就立刻点头，表示知道一条捷径。让颜萌大松了一口气。

    “体育馆？是有什么比赛还是演出？”庄淼激活了社交属性，热情地搭话。

    “去参加一个粉丝见面会。”颜萌兴奋地答。

    “你们两姐妹都一起追的？那得是多厉害的艺人呀！歌手还?是演员？”

    “不不不，只有我。姐姐是陪我来的。”

    “有人陪更放得开些，我大学有一次硬拉着室友去听演唱会，结果我糊涂了忘记了拿票，两个人就在场馆外扯着嗓子大合唱，运气好遮挡的帘子被风吹掀起来的时候还能看两眼大屏幕，现在想想都挺怀念的。”

    对哦，得再检查下票带没带。

    颜萌拉开背包拉链，手往里兜探，细细摸了几遍硬壳纸的曲齿边缘。

    刚巧司机遇上红灯，踩了下刹车，前倾的惯性让颜萌原本摊在膝盖上的手幅滑了出去。

    轻巧的手幅打了个小旋，飘落到了……尹流景鞋边。

    尹流景弯腰捡起来，原本以为是小妹妹偶像的手幅，猝不及防跟自己多年前的剧照面面相觑，有些忍俊不禁，调侃的语气里多添了点自嘲。

    “真可惜，不是特意飞来参加我的见面会的。”

    颜萌脸唰一下红了起来。

    是该解释不知道竟然这么巧，尹流景也来这里开见面会，还是她日常很少看电影电视剧，只闻尹流景其名未观其作品。两个理由里无论哪一个，当着本人面讲出来，都很冒昧。

    庄淼乐了，立刻火上浇油，从口袋里翻出一支签字笔递过来：“签个名，没准可以当场收买。粉丝嘛肯定都是要一个一个攒起来的。”

    尹流景一想有理，竟然真的把手幅展平开，认真签起了名。

    颜宁衣角都快要被颜萌拽皱成一团了，笑着开口，却不是出来打圆场的。

    “我妹妹挺好骗的，平白无故捡到个手幅，都会拿去识图搜索关注。在路边能捡到自驱力这么强的粉丝，挺难得的……”

    颜萌彻底放弃解释，几乎是机械式地条件反射，一边反复说着感谢，一边毕恭毕敬地接过了尹流景递来的手幅。

    待看清上面写着的字时，却愣住了，下意识“咦？”了一声。

    银色签字笔的线条行云流水，字迹工整，笔锋凌厉，一手简洁利落的行草写着：

    To 颜萌，毕业快乐，尹流景

    周遭的一切都像被浓缩进了万花筒里，五颜六色虚幻地旋转起来，巨大的不真实感一瞬间吞没了颜萌。心里脑袋里塞满的全是问号，到了嘴边却只吞吞吐吐出一句：

    “你认识我？”

    尹流景像是早早预料到了她这种反应，收起了打趣，眼里流露出颜萌读不懂的深沉。

    “我和七…你姐姐认识很多年了，之前也听她提起过你。恰巧那年夏天，我提名银狮奖，你参加完高考，我记得特别清楚。”

    姐姐早年工作特别忙几乎不怎么回家，家里对姐姐的工作不甚满意，所以讳莫如深极少提起。颜萌还是偶然听父母跟其他长辈闲聊，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是跟演艺经纪相关。后来姐姐转业，家里关系才算缓和了一些。

    颜萌小鹿般小心翼翼地望向颜宁，在求证。

    颜宁笑中带着浅浅的一丝苦意。当年分道扬镳，场面闹得并不好看，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顺着激烈的情绪吐露干净。原本盛大体面的谢幕像是落了一场刀子雨，剜开心脏刺着疼，经历时间的缝补仍然留下晦暗的伤疤

    “四年过得可真快啊。”颜宁故作轻松地感叹。

    尹流景轻笑起来：“是吗？我倒是觉得很漫长……”

    ……像是熬过了十六个冬天。

    再没人敢接话，车内死寂的气氛诡异得吓人。司机以为他们寒暄累了，就很有眼色地打开收音机，舒缓的乐曲绸带一般徐徐展开。

    庄淼和颜萌恰好透过后视镜对视一眼，默契地岔开话题，努力活跃气氛。

    最后两个人聊到口干舌燥，总算是抵达了场馆外。

    颜萌紧盯着检票口方位的巨型横幅，心情愈发激动起来，完全是蹦蹦跳跳下车。很顺利地跟中国粉丝团的其他伙伴汇合，转身向颜宁他们挥手告别。

    “再次感谢，特意绕路送我们过来。”颜宁利落地转身，准备离开。

    结果刚迈出半个步子，就被一只胳膊拦住腰，整个人往后一跌，后背抵上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车门，直接被尹流景圈在商务车和马路中间的狭窄空隙里。

    脑袋嗡嗡地懵了，四面近距离侵袭来的是他的体温、他的呼吸，近得太过暧昧。

    尹流景神情非常自然，没察觉出任何不对劲。注意力全集中在后方——那辆即将擦肩而过却明显没减速的摩托车，怕伤到她。

    “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尹流景随口问。

    “去朋友推荐的一家特色餐厅，边吃东西边等，顺便处理一下工作。”

    尹流景确认摩托车已骑远，反手拽开车门。

    “好。上车。”

    等了片刻，却没见颜宁有挪动的动作，尹流景疑惑地抬眼，这才久别重逢后第一次面对面地认真看她。

    配合东南亚的风土人情，颜宁今天特地挑了一身波西米亚风的吊带裙，裙边流苏错落，脚上蹬着一双小羊皮的咖色短靴。灿烂阳光映照得她肤白如雪，在街头人流里尤为显眼，已引得路旁几位游客回头注目。

    眉目间的小神态，仍然是熟悉的、略带距离感的冷艳。

    颜宁把屏幕抵在手心，展示手机地图给尹流景看，上面一条赤红醒目的曲线蜿蜒：“这儿的交通太糟糕了，步行反而更快一些。”

    尹流景甚至没思考超过一秒，立刻重新把车门给关上，全然不顾副驾驶上笑容凝结的庄淼。尹流景双手插兜，一幅“我准备好了，可以随时走”的坦然神态。

    仿佛是回到了过去那种毫无理由的信任感，颜宁忍不住笑起来，从背包里找出个两个口罩，一个自己戴好，另一个递给他。

    小命要紧，她可不希望有任何一张照片流出，成为定时炸弹的绯闻，随时霸占未来某一天的热搜头条。

    尹流景却没有接过来，而是俯下半个身子，将脸贴近颜宁，垂着眸子等待，像一只温顺无害的大型金毛犬。

    以前也曾经习惯这样，他手里拿着剧本和风扇，假装腾不出手来。就闭着眼弓着背，乖乖地等着她来喷防晒喷雾。

    颜宁站在原地，在嘈杂的喇叭和车流穿梭声里，听到自己缓慢笃实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后脑被温暖而干燥的手掌抚过，小心翼翼地、羽毛一般地轻柔。

    尹流景收回手，拎起口罩把绳子勾在耳后，回退到了安全距离。

    “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