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号，周六。

    今天是冬至，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一天。这天后，白天渐渐变长，但冬天才刚刚开始。

    地处北方J市某小区，一套普通的公寓内，一个女孩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女孩名叫龚小敏，今年27岁，在一家私营企业上班。她所在的公司实行单双休制度，这周正好是双休。她跟女同事合租了这一套小公寓，同事昨晚去见男友去了，这两天都不会回来。

    龚小敏昨晚一口气把喜欢的剧追完，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午夜，赶紧冲进卫生间洗漱一下，抱着比自己还大的超大玩偶就睡了过去。

    冬日的清晨，太阳格外温和，裹挟着暖暖的光轻柔的穿透玻璃，透过摇摆不定的纱帘照射在龚小敏的身上。伴随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龚小敏慢慢睁开惺忪的双眼，迷糊了好一会，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昨晚竟然没有做噩梦。

    扭头看一眼墙上的猫头鹰挂钟，上午7：04分，生物钟不会因为周末而改变。玩偶早就被踢到了床下，龚小敏把头往毛毯里埋了埋，想要躲开炫目的阳光再睡一会。奈何临街的窗户开始响起喧嚣声，就像在眼前演出一场生活情景剧。

    龚小敏无奈的坐起身，慵懒的伸个懒腰，宽松的睡衣松散的挂在身上，地上几个散乱的零食包装宣示着昨晚的战果，一股小小的满足感充斥全身，偶尔小小的纵容一下，这感觉也挺好的。

    看着窗外发了会呆，龚小敏麻溜的爬起来洗漱完毕，手机早就打开了静音，一看好几条未读消息，全是上司发来催统计表和资料的。

    可她今天预约了探视，还要去商场给妈妈买几件冬天穿的衣服，所以打算暂时无视这些“催命符”。

    在龚小敏11岁的时候，她的父母离婚了，原因是她的妹妹丢了。

    是的，龚小敏原本有一个小她6岁的妹妹，她还记得当时在医院的时候，全家高兴的不得了，爸爸说他有了两个明珠。

    龚小敏也很喜欢妹妹，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到她，经常带着她在家附近玩。

    在妹妹5岁那年，爸爸带着她们去游乐场玩，因为正值假期，游乐场里人特别多。爸爸给她一些钱，让她带着妹妹去玩，他说有事要处理，一会在门口汇合。

    龚小敏心里既紧张又期待，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了自主的权利，没有父母约束的自由，让她有些飘飘然，但她一直紧紧的牵着妹妹的手。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想去看表演的两个人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去了别处，龚小敏好不容易脱离出来，带着妹妹就近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休息。可因为自己一时贪玩，离开了一小会，然后妹妹就不见了。

    当时龚小敏感觉天塌了一样，拼命的哭喊寻找，最后因为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最终把爸爸也吸引过来，才知道出了事。

    龚小敏至今记得爸爸说过的话：“那么大个人了，连个小孩也看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妈妈来了后，虽然没对她说什么，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那冰冷的眼神，让她更加绝望，如坠冰窟。

    最终，爸妈因此离婚，而我跟了母亲。倒不是因为妈妈极力争取，而是爸爸离婚后就人间蒸发，从此杳无音讯。

    妈妈也整天以泪洗面，变得喜怒无常，终于在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彻底精神失常。

    这些年，龚小敏一直都在自责和悔恨中度过。当年要不是自己疏忽，妹妹就不会消失，原本美好的四口之家也不会支离破碎。

    最终她的成绩也一路下滑，本来成绩很好的她，只上了一个二本。

    可在大学的这四年却是龚小敏最快乐的日子，就连她原本阴郁的性格也消失了，她很感谢当初那些包容、开导她的温暖的同学们。

    往事如烟，如今也已经毕业好几年，同学们都各奔东西，为了自己的前程努力奋斗。

    龚小敏因为要照顾妈妈，就应聘了本市一家公司，从毕业到现在过了五年，一直都在这家公司。

    其实龚小敏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也不喜欢公司的氛围，可她的家庭情况容不得她任性，她只能默默忍受。

    眼看时间来到了八点半，龚小敏跟朋友约好的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她匆忙穿上一件有些掉色的棉服，从鞋柜上拿起钥匙放在包里，冲出门去。

    一出门，龚小敏就感觉到了寒冷，赶紧戴上了连衣帽。她平时很少化妆，只有在参加一些活动的时候才捯饬下自己，用打折处理的廉价化妆品化点淡淡的妆容。

    她并不羡慕别人，她觉得干净清爽的样子，胜过任何的浓妆艳抹。

    龚小敏住在四楼，平时不怎么乘坐电梯，楼层里的住户都在差不多的时间赶着上班，拥挤的电梯让她感觉有些彷徨。何况她平时也没有多少精力去做其它运动，因此爬楼梯成了她唯一的运动项目，长久坚持下来，竟也练就了一副好身体。

    小区门口就有公交车站，龚小敏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在这里租了房子。龚小敏走到站牌的时候，刚好有一辆公交车到站。虽然是周末，但这路公交车是开往商场方向的，因此人还挺多。

    龚小敏上车后掏出手机刷了卡，就走到公交车后面，掏出耳机听起了歌，一切喧嚣都被阻隔在外。

    沉浸在音乐中，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因为目的明确，龚小敏很快就采购齐全，又倒了一次车，终于坐上了795路公交。

    这辆车开往郊外，终点站就是妈妈所在的精神病院。

    这座精神病院地处偏僻，背靠群山，周围松林郁郁葱葱，全封闭的管理方式更是增添几分肃然。

    之前在另一家精神病院的时候，妈妈曾半夜跑出去，嘴里喊着妹妹的名字，医院打来电话，很多人找了大半晚上才在几公里外的一个桥洞底下找到。自那以后，龚小敏就再也不放心让她在那种相对开放的医院里治疗，于是换到了这家封闭管理的精神病院。

    既然是封闭式管理，费用肯定也不便宜，好在社区给家里申请了补助，因此治疗费用已经减免了很大一部分，总算让她不至于捉襟见肘。

    来到病院门口的时候，刚好距离约定的时间几分钟，很顺利地就通过例行程序，被带到了妈妈的病房外面。

    妈妈还是老样子，每天痴痴地傻笑，也不说话，眼睛也没了焦点。龚小敏默默叹息一声，将衣服放在房间的衣柜里。外出活动的时候，医护人员会根据天气优先选择家属送来的衣服。

    龚小敏陪妈妈坐在床边，拿起一个橘子轻轻的剥皮，一瓣一瓣的喂给妈妈吃。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喂我吃饭的吧？而我将来，也会这样喂我的孩子吗？孩子……我会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也弄丢呢？

    想到这里，龚小敏有些迷茫，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何去何从。因为极度的自卑，她已经拒绝了好几位同事的追求。自己这种情况，只会拖累别人，她实在是不敢迈出那一步。

    “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龚小敏经常用这句话来自我安慰。如果这是自己给自己的惩罚，那她希望惩罚来的再猛烈些。

    她也不知道应该对妈妈说些什么，她也从来不会将心中的苦闷告诉任何人。妈妈已经经历了这么多，自己绝不可能再拿这种事来烦她。

    时间就在发呆和咀嚼声中流逝，探视的时间到了。

    龚小敏告别妈妈，略微跟医生交流了一下病情，嘱托医护人员照顾好她，就从精神病院出来了。

    呼吸着冷冽清新的空气，压抑的心情总算舒缓了很多。看看时间虽然才下午三点，但太阳已经明显西斜，龚小敏没有欣赏落日美景的兴致，准备打道回府，回家睡一觉再说。

    人就是这样，在家的时候想出去，出去了又想回家；一个人的时候想要陪伴，陪伴久了又想要静静。

    只不过，她租住的小窝，算不算是家呢？想到静静，我还真有个高中同学叫静静来着。

    打住！龚小敏赶紧摇了摇脑袋，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己这胡思乱想的能力越来越强大了。

    走到站牌附近的时候，龚小敏居然看到拐角处有人摆摊。这种人烟罕至又是精神病院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摆摊？这勾起了龚小敏的好奇心，脚步不由自主的向着那里走去。

    走近一看，原来是个书摊，摊主是一个老婆婆，正坐在躺椅上悠哉游哉的晒着太阳。

    在精神病院门口卖书，卖给谁看呢？病人出不来，医生应该不太需要，难道目标客户是我这样的探视者？那卖的是不是都是些《如何跟精神病人沟通》《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精神病人三千问》等等书籍？

    这么想着，龚小敏就走到了书摊跟前，放眼望去琳琅满目，摊位上的书竟然不少，各种门类五花八门，不过看样子都是些旧书，有些上面还写着人名和寄语。

    毕业工作后，忙碌之余，她几乎都是抱着手机麻痹自己，有多久没有看书了呢？她歪头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离阅读越来越远，当初自己还想要当一个作家来着，如今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龚小敏随意的扫视着，忽然，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袭入眼前，撩拨起久违的悸动。那是一本色彩鲜艳的童书，封面略显陈旧，但上面的插画依旧精美华丽。没想到沉寂许久的悸动，居然是因为一本儿童读物，龚小敏略微有些震惊的想着。

    倒不是那本书的封面有多么的吸引人。而是妹妹失踪的时候，怀里就紧紧的抱着一本类似的童话书，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还帮妹妹读过里面的几则故事。

    如今再看到类似的书，龚小敏就想着买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还心存希望。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驱逐掉脑袋里的杂乱想法，抬头看了看摊位后的暗红色身影——一位脸上挂着淡淡微笑，穿着暗红色棉袄的老婆婆。

    说是老婆婆，但对方的面相未显老态，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大概是老气的衣服配上微微佝偻的身形，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摊主婆婆有些浑浊的双眼一刻不离的盯着她，让她有些许的不自在，她随手拿起一本书，问道：“这本书多少钱？”

    “五块。”

    “那这本呢？”龚小敏一连拿起好几本书，挨个问了价钱，就是不好意思拿起那本童书。

    摊主还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就好像在静静的看她表演。

    龚小敏终于鼓起勇气拿起那本书，故作镇定的问道：“这本书多少钱？”

    老婆婆似乎笑了一下，连浑浊的双眼都亮了起来，随即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这本书啊，让我想想……五十。”

    龚小敏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你不是要想想吗，怎么紧接着就脱口而出了，还五十？

    龚小敏有些郁闷，其他书都是五块、八块的，怎么到了这一本，就敢要五十了？是我听错了，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她有些迟疑的反问：“你说多少？”

    “我说五十。”老太太笑眯眯的看着她，肯定的回答道。

    这一下激起了龚小敏的“斗志”：“五十？你怎么不去抢？”

    “婆婆我这个年纪，怕是只有被抢的份了。”

    龚小敏满头黑线：“那你再便宜点，五十确实太贵了，你这书怕不是金子做的。”

    老太太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道：“那还真不一定哩，俗话说的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龚小敏不乐意了：“你面前不就站着一位颜如玉，还用去书里找？”

    这下把老太太整无语了：“现在的年轻人哟，咋一点都不谦虚。”

    一番唇枪舌战下来，唐贝贝终于四十九拿下。是的，老太太打了九八折，便宜了一块钱。

    就这，老太太还满脸不高兴，嘟囔着“给孩子买点东西咋这么抠门呢，给小孩买东西这么斤斤计较”之类的话语。龚小敏越听越尴尬，成年人买童书一般都是买给孩子，自己被人误会是必然的，可她连男朋友都还没有，一听这些话难免要脸红。

    而且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本二手童话书卖五十，首富看了都得摇头。要不是因为这本书太像妹妹当年抱着的那一本，他绝对扭头就走。

    她越想越无奈，赶紧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

    老太太又不乐意了：“你看我这一把年纪，像是会手机支付的人吗？”

    龚小敏愣住，想想也是，现在很多老人确实不太会用智能手机。这不只是因为学习困难，还有身体原因，整天不是头晕就是眼花的，用啥智能手机。

    她翻了翻手提包，正好有张五十块，赶紧掏出来付钱，随手接过书和找零的一枚硬币，将硬币直接扔进包里。远处已经可以看到驶来的公交轮廓，她想赶在天黑前回家，急匆匆地转身跑向站牌。

    老婆婆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龚小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忽然就挺直了腰板，神秘莫测的笑了一下，然后收拾起书本，看样子是准备收摊了。

    龚小敏在天刚黑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家里，将楼下买的一份快餐和新买的书随手放在堆满零食的桌子上，那就是今晚的晚饭了。

    无力的瘫倒在床上，本来想休息一会再起来吃饭，可困意渐渐袭来，迷迷糊糊竟然睡了过去。大概半个多小时，龚小敏就猛地惊醒，又做了那个纠缠自己多年的噩梦。

    好在饥饿感压过了一切，龚小敏爬起来把快餐放进微波炉，将就着吃完，就习惯性的从包里翻出手机，准备刷一会短视频。拿出手机的刹那，一抹金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来是那枚找零的硬币。

    她从包的底部拿出那枚硬币，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货币，而是一种图案陌生的国外硬币。

    它看上去略显陈旧，有一种古朴沧桑的质感，正面呈现金色，图案是一个女人的侧面肖像，头上戴着荆棘王冠，看不出是哪国人物。背面则是银色，浮雕着一座欧式古堡，古堡周围藤蔓滋长，多了几分诡异。

    龚小敏倒没觉得上当受骗，反而觉得这枚硬币挺有意思，决定等一会就拍照查查资料，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货币。她随手把玩着硬币，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刷起了短视频。这大概就是她所有的娱乐项目了。

    刷了一会手机，伸了个懒腰，龚小敏不经意间瞄到了那本童书：“有多久没有注意手机之外的事物了呢？”

    她拿起那本书，看着封面上的标题，一种熟悉又温馨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随手翻开，彩色书页还是那么鲜艳，没有任何褪色。书被保护的很好，看来它的原主人很爱惜这本书。

    龚小敏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脑海中回忆着跟妹妹度过的点点滴滴，明明微笑着，可泪水却在不经意间滑落。

    “没想到我还能被这么幼稚的书感动到，”龚晓敏自嘲的笑笑，忽然童心大起，随手从零食堆里拿起一枚桂圆干，抛起来仰起脖子，准备用嘴巴接住。

    不知道是不是乐极生悲，那枚桂圆好巧不巧的直直的掉进了她的喉咙，龚小敏赶紧低下头，试图将桂圆吐出来。可桂圆死死的卡在喉咙中间，渐渐堵塞住气管，一股从没有过的恐惧感袭来，龚小敏的眼前越来越黑，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所有的一切都陷入黑暗，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随风飘摇的落叶，在黑暗里起舞，零落。

    “终于要结束了吗？”

    恍惚中，妹妹仿佛在远处冲自己招手，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的想要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