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意在车里静坐了很久，后视镜里照出的周朵很安静，开车回小屋这一路上她也不吐不闹。
车窗半开着，许知意伸出手，夜晚的凉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周朵舌尖留在她手心的温热感也逐渐消逝。
“对不起，上课的时候凶你了。”许知意似是对周朵道歉又似是在喃喃自语。
“给你讲个故事吧。”
也许是确信周朵醉酒不会醒来，也许是倾诉的欲望空前膨胀，亦或者是对互相之间喜欢的不信任。
总之，许知意想在这只有两人的狭小空间里讲一讲自己的过往。
“我26岁取得博士学位后就进了大学当老师，从我小时候接触到画笔以来，我的绘画天赋被所有人认可。很多人说我傲，我专业强，自然是有傲的资本。”
讲起过往成就时许知意脸上的表情生动了很多。
“可也就是26岁，我当老师的第一年，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是我的学生，不，严格意义上来讲不是我的学生，是经常蹭课的学生。”
“小女孩和你一样，阳光漂亮，明明有很多人喜欢她，她偏就喜欢追在我身后缠着我。那时候一心接单赚钱和教课，哪有心思应付她，她倒是锲而不舍，就这样三个多月吧，一个学期差不多快过去了。”
越是触及隐藏在深处的记忆许知意的头就越是昏沉刺痛，她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情绪还算稳定后继续开口。
“她告白的时候我拒绝了，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她，希望她好好完成学业，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就那天之后她消失了一周，我以为她肯息了不该有的心思后，再出现时……呼呼呼……”
许知意呼吸急促，抬手按住头，强忍不适艰难开口。
“再出现时是她打电话给我，我因为被表白刚和上级谈了辞职的事，她说要用什么来证明喜欢，我还没来得及劝她，她就这么直直的落在我面前，不到一米，不到一米，啊！她怎么可以。”许知意说着，猛地砸向方向盘，眼中泪水流个不停。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沉浸在自责中。
多少个夜晚，被一片血红惊醒的时候，她不禁后悔，如果答应了告白是不是就不会造成这种惨剧，如果郑秋月不死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受全校的指指点点。
高傲的画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作主张的是郑秋月，受到伤害，被误解的会是她。
“她的血……满身都是，哪哪都是，血那么烫人，那么刺骨……”
情绪压抑了好多年，这还是许知意第一次放纵难过情绪。自打出事后她都处于一个木讷的状态，被自责情绪包围，被不认识的想象出来的人数落、指责。
“我再也……拿不起画笔了……”
许知意哭得并不撕心裂肺，比起嚎啕大哭，压抑的哭声更让人心疼。
周朵动了动唇角，安慰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滑落的眼泪却早已湿了两鬓的头发。
夜晚的空气凉，许知意开窗没多久她就被冻醒，虽然头晕乎乎的但声音听得清楚，在听到许知意的道歉后她条件反射的想回“没关系”，一张嘴恶心感上涌，她怕吐人车上使劲压了压嗓子，再想开口时，许知意接下来的话把她干沉默了。
一个天之骄子因为不适当的喜欢，承受了本不应该承受的痛苦。
周朵难以想象许知意在和她现在差不多年纪时经历着怎么样的绝望时刻，一夜间失去所有，还留下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活在那夜的阴影里。
画画是她一生的追求，可就因为心理阴影再也拿不起画笔。
周朵代入了一下自己断腿不能跳舞的生活，光是想想就很绝望。
多么骄傲的人啊，若是心狠一点，会不会就能不受那件事的影响？
周朵抬手就着许知意的身影虚空拍了拍她的背，更加坚定了对许知意的喜欢。
如此善良的人，叫她如何不喜欢？
许知意停下哭泣，平复好情绪时已经过了好久，后视镜里周朵还沉沉睡着。
无人知晓的夜晚，一腔脆弱和自责只讲给了喜欢的女孩。
“真是没心没肺。”许知意笑了，笑自己变得患得患失，笑自己肆意二十六年败给了郑秋月，笑现在她又败给了周朵。
她打开后车门，将周朵拉出来背在肩上费了会儿功夫，睡死过去的周朵倒是不算太重，胳膊腿像是泥巴，软绵绵的不好调整姿势。
周朵绝对没有想到，除去在校门口喝醉扑进许知意怀里，她再一次和许知意亲密接触是在人背上，纤瘦的身影背着她走了好几百米。
当然那个时候她已经又睡死了过去。
周朵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刚坐起身就又头疼欲裂的躺回床上。
“喝酒伤身，喝酒误事！”
她伸手使劲搓了搓脸，直觉水肿带来的不适有所缓解才又坐起身。
终于知道那些大爷为什么喜欢搓脸了，搓完就是舒服。
许老师不在，应该是上班去了。
周朵边洗漱边回忆昨晚的事，总感觉忘记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可惜脑子都要想炸了，愣是没想起来一点。
她应该找个机会给许老师道歉。
周朵理智回笼，自觉这次处事不够成熟，没有站在许知意的角度去思考，还耍小孩子脾气。
毕竟大学老师和自己教舞蹈课的模式不同，学习流行舞的人涉及各行各业，上至六十阿姨，下至三岁娃娃，课中随意进出，不受传统课堂纪律限制。
大学可没这么随便，学生蹭课倒还好，都是一个学校的。可她一个社会人士进去，不听课还扰乱了课堂秩序，搁谁谁都不会高兴。
她就是感觉当着学生的面子被训了，脸上挂不住。
现在想想，可面子哪有那么重要，追求人没有个厚脸皮怎么可能成功呢？
“大彻大悟”的周朵觉得自己的水肿都没那么严重了，换好衣服匆匆往舞室赶，就这个点过去她应该能蹭一顿盒饭。
“口罩，包包，帽子，车钥匙，手机。”
周朵找到手机，摁了半天才发现自昨晚关机后手机就没再打开过，手机启动，信息提醒震得她掌心发麻。
【言午：我下课了，你在哪？】
【言午：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十分钟。】
【言午：我走了。】
是昨天许知意发的微信，她想起来了！
周朵半抬着脸，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昨晚的记忆如电影般在大脑中飞快闪过，
后悔、懊恼，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让她想马上见到许知意的念头空前强大。
许老师明明自己都在深渊里苦苦挣扎，却还愿意朝着任性的她伸手。
明明害怕重蹈覆辙，可在她表达了喜欢之后还愿意一点一点接纳她，包容她。
她想不明白，都被那么伤害过了，为什么还能那么温柔？
周朵拨电话的手指有些颤抖，没人接，她深吸一口气，过了几分钟又拨了过去。
“怎么了？”
电话接通，许知意一贯淡漠的声音这会儿怎么听都觉得含着散不掉的温柔。
“许老师，我……”
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电话道歉过于敷衍了吧？周朵这么想着，还是见面再好好道歉吧。
许老师的低笑从电话里传来，语气带着无奈，“酒还没有醒吗？”
周朵都能想象得到许知意说这话时眼睛里藏着的调笑，耳朵瞬间就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嗯，晚上有空吗？请你看电影，上一次不是没有看成吗？”周朵另一只手摸上耳朵试图降温。
“晚上啊，好。需要我去接你吗？”
“接我？我去接你吧。”
“你的车不在小屋，在饭店，而且你昨晚喝了不少酒。”许知意的话倒是提醒了周朵，难怪她出门走了好一会了都不见自己的车。
“好，那就麻烦许老师了，我稍后把订票信息发给你。”周朵挂断电话忍不住在原地乱舞。
许老师没有生昨天的气，也不见有消沉情绪，还会调侃她，看来病情在不知不觉中有所缓解。
挂断电话许知意松了口气，看来周朵也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估计是不记得昨天醉酒时发得疯了。
“许老师，咱们学院招了新老师，你下学期的课就没那么重了。”许知意回到办公室，同事宋海凑过来传播他新获得的小道消息。
“下学期啊……”许知意突然就觉得自己也许该规划规划未来了，比如如何把周朵规划之后的生活计划里，就是不知道周朵愿不愿意。
“对啊！不过这两天好像会提前入职熟悉流程，好像是个女老师，外国回来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许知意无奈地看着宋海，这个男老师年龄不大人倒是挺八卦的。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你课没那么重就能做兼职了吧，说起来还挺不理解你的，明明是插画师为什么只教理论课，你这样就基本上把课程包圆了，不累吗？”
插画师啊，许知意眸光闪烁，左手握住右手腕，抿唇不语，她的手一握起画笔就颤抖，连直线都画不出来的人该如何画画？她握笔的权利早在二十六岁那年就被剥夺。
不过……最近伤疤被揭开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了，虽然还是带着刺痛，但她好像能坦然面对好多。
是因为讲给周朵听了吗？
许知意抬起右手，手心里几条掌纹错落分布，就像她和周朵之间那些理不清的复杂感情。
舞室里，九万非常无聊的坐在前台和月月唠嗑，刷抖音同城突然发现了一条和许知意有关的的视频。
“月月，你看。”
“什么？”月月凑过来一看也是惊得张大了嘴，“这是小周老师吧，去蹭了许老师的课，然后好多学生赶过去看她，有的还去要微信，最后都被许老师赶出来了？”
“对的！我就说她们俩不简单吧，上次带着许老师来舞室我就觉得不简单，昨天还问我许老师的课表怎么查，看着视频评论好像有认出来她们的诶！就是不知道……”
“咳嗯，许老师来了！”月月突然一拍九万的大腿，痛得她刚想叫，听到月月的话立刻转头，果真门外站着看手机的可不就是许知意吗？
“我giao，不会是来找小周老师的吧！”九万来劲了，八卦的心火熊熊燃起。
“她会不会进来？”月月激动地抓住九万的手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许知意处理完学习委员的消息转身推门走进舞室，冲着前台的两个人淡淡一笑。
说曹操曹操到，真绝了，一会去买个彩票。九万立刻起身回以微笑。
“请问，周朵在哪个教室？”
啊啊啊啊！果真是来找小周老师的！
救命救命，嗑到了嗑到了！这追妻追到舞室了，交换听课吗？
“在最大的那个教室，走到头可以看到。”月月说着准备出来引着人过去。
许知意看出来了她的意图委婉地拒绝了，“我上次来过，还有些印象，就不麻烦你们了。”
眼见着许知意走进舞室，九万和月月对视了一眼同时起身往里冲，但前台又要留工作人员，两人你扯我牵绊着你的，都想去吃瓜第一线。
许知意可不知自己来了会给前台那两个小姑娘那么大的震动，她现在正在教室外边欣赏周朵的舞蹈。
也许是心境的变化，这一次再看周朵跳舞许知意欣赏之余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期待，她确信，周朵对她来说是特别的。
无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