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微微!”

    沈知微刚被押送回沈府,还未见着宗亲长辈,便被人猛地抱了个满怀。

    拥抱是胭脂味的。

    香气浓郁却不刺鼻,混着一丝药香,熟悉得几乎瞬间击穿了她的防线。

    那是原身记忆里最柔软的角落。

    “……娘。”

    她脱口而出,声音发哑,却带着一点前世未曾拥有的迟疑与眷恋。或许是因为这个拥抱太真切,太温暖,又无半分算计。或许是因为这个称呼,从未这样轻易地出口过。

    那人手掌轻抚着她的发顶,温暖而坚定。

    “受苦了,我们家孩子。”

    因身高差异,那抱拥并未持续太久。生母顾姨娘揉了揉微酸的肩,松开她,又连忙拉住她的手腕,看着那一圈被铁镣磨出的红痕,眼眶顿时泛红。

    “微微,衙役他们……有没有吓你?有没有逼供?打你了没有?”

    她声音颤着,像在努力克制恐惧。

    沈知微低头望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酸涩连自己都未察觉。

    这样大的事,府中早就传遍了。但她这位亲娘只是个偏房,只生了她一个庶女,在族谱上无名无份,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前些日子女儿突然被押走,却不知为何事,因为丈夫妻妾颇多,半年都见不着一次,更不知道丈夫早已停职许久。

    “我没事,手腕上的印记过两天就会消下去了。娘,爹爹他们——”

    “微微,别叫我娘。”顾姨娘脸上浮现一丝惊慌张望四周,见周围只有几个侍女,语气低了下去,“这不合规矩,让人听见了不好。”

    空气里顿时多了一丝沉默的苦涩。

    沈知微垂下眼睫,“……顾姨娘,我二哥他回府了吗?主母和爹……现在在哪里?”

    顾姨娘一想起那个“沈二”,眉头立刻皱起,眼里浮现出一丝难掩的怨气。

    “那孩子比你还早回家半天!老爷亲自派人迎他回来的,说是‘忠言逆耳’。结果你娘我,连你落了什么罪都没人通知一句!”

    她攥着帕子,语调含泪:“不是说他去替你作证的吗?这证……怎么越作越糊涂了?”

    沈知微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叹气,只能从头简略地将庭上之事说了个清楚。

    顾姨娘听得一惊一乍,几次攥紧她的手臂,等说到“复刻指纹”和“现场笔迹比对”时,她已忍不住红了眼圈,默默地拿起帕子抹泪。

    “你爹若真信了你哥哥……不会的,不会的……”

    顾姨娘声音发飘,手中的帕子都快被扯烂了,“家主大人他一直待我们母女不薄。我生完你,身子不好了,他也没说什么……你不愿出嫁,他也从来不曾强逼过一句……”

    她这话不知是说给沈知微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低头抚过沈知微的发梢,强笑了一声:“咱们先回屋歇着吧。明日待你歇好了,再去见家主也不迟……今日主母允了我陪你一日。”

    ————

    回到原身记忆中的小院闺房,沈知微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顾姨娘在院子里绣花,杏枝被抓,屋中一时无人,迎来了难得的安静。

    床榻边那张不合规矩的书桌依旧摆着,案几上、梳妆台边角,到处堆满了书。法典、判例、律疏层叠错落,仿佛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姑娘的闺房,而是一方小小的书斋。

    她慢慢蹲下身,熟门熟路地伸手探进床底,摸出一摞熟悉的书籍。

    《周礼·秋官》、《大理寺录》、《刑案汇览》……全是与律法相关的书籍。

    沈知微轻轻抚过那些边角磨损的书面,鼻尖泛酸。

    “你是真心喜欢这里啊……”她喃喃低语,似是在和早就消失不见的原身对话。

    这里不属于她读书时见过的任何一个朝代,它像一个混合架空的体制世界——女性可以参加仕途,但必须婚嫁;女官不稀奇,却也不易;超过二十三未出阁,便要遭来“异类”的目光。

    但即使如此,那位尚未现身的父亲,却也未曾逼她早婚,甚至默许她一次次参加选仕考试。

    原身记忆中,她为了能站在父亲身侧帮他参案,一次次苦读,一次次报名,屡试不中,却每次都挺进了最终环节。只是每一次,都因与主审意见相左,被刷了下来。

    沈知微轻轻叹息,指尖按住那一卷被翻得最旧的《刑案汇览》。

    “……好吧。”

    她仰头望向窗棂透进的那点昏黄暮光。

    “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家人,也会在这个家里,完成你的梦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微微!”是顾姨娘。

    “主母那边传来消息,说……大人刚刚突发高热,昏了过去!”

    沈知微怔了怔。

    “说是为你案情上奏求情,被陛下斥责,气急攻心……”

    她心头一紧,猛地站起身。

    ————

    夜色深沉,屋内焚着沉香,香气缭绕,氤氲不散。昏黄灯火映出床榻上男子苍白如纸的脸庞,鬓发微乱,眉心紧蹙。

    【目标体温:38.6℃】

    【状态:昏迷,呼吸频率偏快。】

    沈知微眉头微皱,缓缓关闭系统界面。她将已经发热的冰帕取下,轻声搅动一旁的水桶,再次拧干、叠好,覆回他额头上。

    指尖碰触的那一刻,男人眉头微动,似是有所反应。

    【目标体温:38.5℃】

    【状态:苏醒中……】

    “……爹?”

    她犹豫了半天,最终憋出了一个字。

    鬓角泛白的沈成礼缓缓睁开了眼。

    “知微?”

    “嗯,我在。”沈知微压下心中对这位陌生父亲的莫名疏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是我连累了您……让您病倒了。”

    沈成礼动了动唇,神情复杂,随即剧烈咳嗽了起来。

    “不,不是你的错……”他哑声打断,侧身拿起枕边的帕子,半掩着咳个不停。

    “是我……是我教子无方,才会让他做出糊涂事。”

    沈知微眉心一动,手掌收紧,心中的最后一丝迟疑被这句话抚平了。

    “爹爹,您昏迷期间,陛下已经下旨宽恕……咱家只需自行处理就好。二哥的事,您让他先回乡避避风头,待时过境迁再返京也无妨。”

    她说这话时,语气柔和,分寸克制,真的成了一个为父分忧的好女儿。

    沈成礼却闭了闭眼,没立刻答话,病容下的脸色一时看不出情绪。

    “再者,大哥如今在户部任职,三哥、四哥、五弟也都陆续入仕。沈家根基不倒……我也不会拖后腿。”

    她目光笃定,仿佛一切阴霾都能靠努力拨开,“之前几次女官落选,我都总结过了……这次,一定能中选,不让沈家蒙羞。”

    “我的知微啊……”

    沈成礼喃喃低语,眼中浮起热泪,缓缓攥住了她的手。

    “爹爹,您说。”

    “你……你……”

    他指尖颤着,像是有什么话哽在喉间,沈知微连忙凑前——

    “啪!”

    清脆的一声响彻寝室,沈知微被打得踉跄跪地,脸颊火辣发烫,耳边却只剩下沉默与嗡鸣。

    她怔怔抬头,瞳孔微缩,脑海一片空白。

    ……什么?

    沈成礼的声音陡然低冷:“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本以为你聪慧识大体,这些年我让你协理卷宗,旁听公案,是为了培养你识势察机,好在关键时刻替兄长顶一顶。可你呢?”

    他缓缓坐直,咬牙切齿,眼中已无方才的慈父柔光,只有寒冰般的愤怒与厌弃:“你是庶出,沈家的‘退子’。我留你在这府里,不是为了让你争功出头,更不是让你取而代之。”

    “知怀虽错,但若你肯闭嘴受罚,一切都能保住。你倒好,在堂上翻案、质证,竟然还妄图入仕——”

    “你也配?”

    沈知微怔怔跪在地上,指尖抵住脸颊,耳边嗡嗡作响。

    “从明日起,你搬出沈府。书房案卷一律封存。”

    “从此刻起,你再不是沈家女。”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不行!”

    顾姨娘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眼圈红肿,额角汗湿未干。

    她“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沈成礼的衣摆,声音带着撕裂:“老爷!她是你亲生女儿啊!”

    “您、您亲口说过,她聪慧明理、可堪重任,可以留在府中亲授案卷……您怎能说逐就逐?”

    沈成礼神情不变,字字诛心:“一步错,步步错。沈家容不得目无尊长、不知大体之人。”

    “念她多年读书不易,念你我夫妻一场,我不追你教女无方。”

    “她若识相,离京远去,我便留你衣食无忧;若敢徘徊不去,那你们母女……便一起滚。”

    ————

    月色沉沉。

    沈知微背着顾姨娘塞来的小包裹,一步步踏出沈府大门。

    “娘给你包了银票和干粮,城门那边有我找人打点过的马车。”

    顾姨娘的声音哽咽,像是要将所有挂念一次说完。

    沈知微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子,喉咙一紧,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她想开口带她走,却在看见她颤抖的手、泛白的指节时,终究只是低低应了句:“好。”

    “快走吧,早间价格更好,干粮省着点吃,别再像以前那样分给别人……”

    “说完没有?”门卫不耐催促。

    “您容我再嘱咐一两句……我……”顾姨娘声音已哑。

    “闲杂人等,不得逗留!”

    “好、好……微微,娘对不住你。不用担心娘,我一定会没事的。你就……”

    她话没说完,门已“砰”然合上,震得墙壁轻颤。

    门外还能听到顾姨娘扑到门边,哐哐捶门的哭喊声。

    “宝贝!我的宝贝——!”

    沈知微怔立原地,半晌,泪无声落下。

    那曾是她拼尽努力想守护的家,如今与她再无关系。

    【系统提示:宿主身份已变更。】

    【沈氏庶女转为无籍散人】

    没关系,她只是一个穿越者。

    没关系,她只认识顾姨娘不过一天。

    没关系……

    不,她有关系。

    她独自走在尚未苏醒的街道上,天色未明,街边小摊还未支起,只有冷风穿堂。

    就在拐角,她瞥见一道人影被踹出门外,妇人跌坐在地,怀中孩子哭得声嘶力竭。

    门内老妇人的声音如刀般落下:

    “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还带个拖油瓶,也配妄想再嫁我儿子?”

    沈知微怔住。

    下一秒,她已经走上前,将那女人扶起。

    耳边回荡起那一日原身殿试时主审的问题:

    “若寡妇再婚,应否视为不贞?”

    她曾坚定回答:

    “法无明禁,自应可婚。人间有情,律不灭理。”

    沈知微垂眸轻笑,望向东方微亮的天光。

    好一个沈家。

    好一个大周律法。

    既然你们不容我,我便站在你们对立面。

    从今日起,她不是庶女,不是家属,不是棋子。

    她是律师,是讼师。

    从今往后,她不为富人脱罪,只为百姓申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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