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梵狸靠着刻字的石头坐了下来,满灰的手缩在袖中紧攥着匕首,他眉间紧皱,怯生生地盯着对岸,眼神充满了戒备和不安,他的出生本就是意外,纪梵狸孑然一身,这世上爱他的屈指可数。
刺目的阳光让纪梵狸有些恍惚,他虚弱的在石头上划下第三痕,手中的匕首抓的生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今日是他被困的第三日,这三天,他仅喝露水充饥,这个地方,只有身后的木屋。横竖都是死了,纪梵狸艰难起身,朝身后走去。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展巨大的屏风,屏帐上遍绣撒珠彼岸花,一岸用红宝石点缀成曼珠,一岸用绿宝石镶嵌成沙华,两岸用一座金线勾勒的桥相连。
绕过屏风,窄小的房间内只有一道珍珠帘,其他再无任何摆设,纪梵狸掀开面前的珍珠帘,入目的是通往黑暗的木质楼梯,甬道墙壁上用鲸鱼油点燃的长明灯,闪着微弱的光。
越往下走,光点越亮。
循着光点,拨开漫漫的金线朱纱,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尽华丽的房间。地宫的顶点镶嵌着大量的珍珠翡翠玛瑙玉石,打造成日月星辰,一堆一堆的金山银山摞成了三山五岳。
正中间悬挂盏盏长明灯,地铺凿成朵朵花的蓝田暖玉,一张十尺宽的金丝楠木床,床上悬着软蚕冰丝帐,四周雕刻着福寿连绵的图案,榻上放着青玉枕,铺着江南苏绣,床上叠放着上百件的玉带罗衾,琉璃桌子上是一盘盘用翡翠雕刻的食物,黄金盏的蜡烛。
纪梵狸只觉得惊叹,没想到外表破败的木屋,里面竟然如此奢靡,金碧辉煌奢华至极,总感觉像是......
“金屋藏娇。”纪梵狸脱口而出,突然,他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捂住嘴。
“呵呵。”不从何处传来女人的轻笑,声调有些沙哑。
纪梵狸下意识握紧袖中的匕首,“谁?谁在哪儿?”他慢慢往声音处移动。
寻着那声音而去,推开另一扇黄金打造的门,视野更加的开阔,殿内白玉铺地,顶部有几处缝隙撒下光束。
在他一进门的左手边,四根黄金柱将偌大的室内一分为二,靠近门口的柱子短一些,朝里的黄金柱比短柱子长了一半,每一根柱子顶部都雕刻着黑玉比翼鸟,一条条金链子从比翼鸟口中蜿蜒而出在中心汇聚。
在金链子汇聚的中心,一女子双臂张开被锁住悬在空中,她的手腕已经被链子磨烂了,露着阴森的白骨,吊在空中的脚踝亦拴着带干涸血痕印迹的金链,四根黄金柱所围成的区域呈凹陷状,深不见底。
在她的身后,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穿过她的胸腔,长发散乱遮住了她半张容颜,不见其他发饰,唯发间别着一枚玉簪。锁链震荡,铁锈磨着她的肩胛骨,整个殿内响起她用骨头扯动着铁锁的声响。
她看起来过于瘦削了,红色的襦裙上布满了白色的禁咒花纹,外罩一层玄色的云纱,腰束银质嵌绿松十字腰链。洁白的腿上,蜿蜒着褐色已经干涸的血迹。她赤着双脚,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格外的苍白,虽未见容颜,但从身形上看来,她显露出一股浓重的病态。
女人缓缓的睁开了眼,吃力的抬起了头,苍白的唇一张一合,“我感受到了你的绝望,可我也被锁在这具破碎的壳子里。”
她被关在永不见天日的地下,听见了一个甘愿为儿子牺牲的母亲的嘱咐。她能感受到少年愤怒而孤独茫然不知所措。
女人艰难的说道:“我看见你前方那条邪恶的路,报仇,然后让自己变成被他人复仇的对象。泯灭,仇恨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那条路就是一个循环,周而复始。于是她改变了它。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她知道,为了此刻,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女子花了很大的气力看向纪梵狸:“少年,我等了你三十四年。”
纪梵狸有些吃惊,他稍稍后退些,藏在袖中的匕首紧握不敢有半点松懈,女子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些许诱导:“你叫什么?”
三十四年?纪梵狸还沉浸在她上一句话中,他抬眼仔细打量着女子,柔柔的灯光下,看的不清楚,隐约里只见她眉梢眼角的重紫显得邪妄非常,袒露的空气中的每一寸肤色都是惨白的,面前的女子一点都不像一个经历四五十年的老人,反而如桃李年华。
纪梵狸移开目光,女人被锁着,并不能给他造成危险,他微微松了口气,“纪梵狸,你呢?”
女子语气中带着窃喜:“你娘亲是叫李杋离吗?”
听到自己娘的名字完整的从陌生人嘴里喊出,纪梵狸神情有些迫切:“您认识我娘?”
女子的眼在灯下深沉如墨,认真到偏执而诡异,殿中不知响起了谁的哀叹,女子声音温软婉转,“我曾对一位夫人说,她以后的孩子都叫杋离,日后相见,我也能认出她/他。”
似是话说久了,她急促的咳了几声,穿过胸腔的铁链相互撞击发出声响,女子缓了缓,那语气熟稔到令人发毛:“杋杋,我认得你。”
纪梵狸指尖猛地攥紧衣角,指节因用力泛白,他盯着女子脚腕被铁链磨出的痕迹,那道伤痕竟与他手腕和脚腕上的相似,纪梵狸的声音发颤,后槽牙咬得发酸:“梵......梵?”
那些晦暗如潮的记忆一涌而出,纪梵狸曾满心祈求有人能帮他一把,哪怕坠入深渊,可是没有,他的心在一次次期盼中化为灰烬。
“你说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烦......烦?”纪笑庸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纪梵狸和李杋离,此话一出,满院子的人都嗤笑起来。
程夫人雍容华贵,同样俯视她二人:“这就是杋离的孩子啊,这张脸生的倒是不错,你打碎了我爹送来的贺礼,我该如何罚你?”
“夫人,不是我摔碎的,我是被人撞倒在地上,不小心将东西摔坏了,请夫人饶恕我。”纪梵狸连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李杋离一把将纪梵狸拥在怀里,只看了一眼碎了的玉便道:“夫人,笑......大人,饶过狸儿吧,这裂痕明显是与尖锐之物撞击而来,如按照那婢女所言,程夫人居住地皆是铺以平坦的青砖和鹅暖石,又加上有外盒的保护,如何能砸出这样的效果?”
纪笑庸冷哼一声,“夫人容人,可其他人不能仗着年纪小便以为做错了事情就可以不需要惩罚。错了便是错了,阿离。不管是何原因,打碎了夫人的珠玉,要么赔一个一样的。没钱赔,那就,断右手手指吧。”
这是与纪笑庸的第一次见面,纪梵狸已经记不清是何时了,记住的只有钻心的疼。
有了一次断指钻心痛的教训,纪梵狸便学会了不再出门,可麻绳只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因为第一次的见面,让他被纪笑庸想起,纳入了他那肮脏的升官发财计划,差点被当做礼物送人,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第二次见面。
第三次见面,李杋离带着自己从纪府逃离。
三次,都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他和纪笑庸没有讲过一句父子间该讲的话。但仅仅只是这三面,纪梵狸便能感受到纪笑庸对他异常明显的厌恶,就好像,他不是纪笑庸的孩子,而是什么脏东西。
那段童年是黑暗绝望的,他想,如果能逃,自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带着李杋离一起逃,他尽力的控制着自己。他眼里有一团火,一团燃烧的欲望,那正是女子所要的,她低哑着嗓音近乎蛊惑的语调:“我能帮你,拿到你想要的一切。”
“我想要的一切?”纪梵狸低喃着,他想要什么?他如今只想要娘回到自己身边,他不奢求其他,抬头看向女子,“你自身难保,如何帮我?”
女子尖尖似玉的手指挽住捆绑双手的金链,从破碎的衣袖里飞出几根银针,银针穿过纪梵狸的衣服,尾部的银线绕了几圈,她用力一拉,少年便跃过地面朝女子飞去。
“你救我,我帮你。”
血腥味在四处弥漫,女子的手被银线勒破,尽管纪梵狸很瘦弱,但金链依旧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镶嵌女子肩胛骨的铁链紧紧绞着肉,已经没有血可以渗出了,女子眸中染上痛意,嘴角却还擒着笑。
纪梵狸虽然不知道这样一个浑身伤痛的陌生女子能做些什么,但是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能破釜沉舟。
少年道:“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女子凑近他,伸出嫣红的舌头,舔了一下纪梵狸颈部的动脉区,她感到他的心跳,女子眉目阴冷如地狱的冥河之主,尖锐的牙穿过了他的皮肤。
纪梵狸脸色皱白,全身的血液一点点的沸腾,突突地向上鼓,然而转身跌入冰窖似,一阵阵发冷,如万劫不复的深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感觉到血液从身体抽离,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他忽然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不知道女子的唇是何时离开,只见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红润,嘴角处残留有他的血液,他本就几天未进食,全凭意志支撑到现在,如今却是撑不住了。
“小鬼,太阳快下山了,抓紧。”女子在他耳旁说道。
抓紧什么?是她,还是希望。不由得他思考,只见女子悬空一转,四根黄金柱上比翼鸟嘴里的金链子瞬间被扯断,她手上是不知道何时从纪梵狸身上摸走的匕首,女子挥动银刃,胸腔的铁链被斩断。
没有五根链子的束缚,两人的身体急速的往深渊跌落。
纪梵狸艰难的睁开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五感突然被刺激到。那些正是他在孤峰顶端看到的东西,肌肉与肌肉的摩擦的彼此交缠着,红色的蛇信进出的吐纳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尤为刺耳。
毛骨悚然,当纪梵狸以为自己要跌入蛇窝中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纪梵狸和女子的身体悬在了半空中。他们没有再继续下降。纪梵狸的视线逐渐亮敞,与蓝田玉地板猛烈的撞击,让他发出吃痛的声音,他被抛了出来。
纪梵狸勉强站起来,踉跄的走到黄金柱边,女子被悬在深渊中,十指指尖有一枚枚细小的针连同着血液从身体里被逼了出来,闻到了血腥味,底下的毒物们都蠢蠢欲动。
靠近了黄金柱纪梵狸才发现,在四根黄金柱中,无数根不易察觉的银丝镶嵌在女子的身躯四肢里。即使她挣断了金链,她也离不开这片区域半步!
她到底犯了怎样的错,让她在这样富丽堂皇的房子里被施以这样的刑法。
女子手中的匕首反向一斩,那些银线并没有像铁链那样被切断,她无奈地抬起了头:“有火就好了。”
纪梵狸失血,没什么力气了,摸了半天才从身上摸出仅剩的火折子,吃力的抛给她。
女子在空中抓住火折子,她嫣然一笑,朝他眨了眨眼,食指上流出的血已经干涸,凑到唇边:“放慢呼吸,我请你看一场焰火。”她说罢,吹了火折子点燃了那些与她身体相连的银丝。
那些银丝□□而燃,“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泛着一簇簇的火光,宛如满天星一样,迅速从中间往两头烧去。
女子的身影迅速的朝深渊下坠,但只过了一秒,女子便从黑暗中借力跃出。她抓住纪梵狸的手腕甩到了墙边,在纪梵狸离开后的瞬间,他所待的区域已开始坍塌。
纪梵狸被撞的吐了一口血,意识渐无,依稀只记得漫天的星火,女子落地的身体一次次的跌倒爬起,反复了几遍,她才勉强站了起来,以主的姿态俯视着他。
“记住,我的名字,君绾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