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护花”的剑紧贴青年人的咽喉,他却不以为意,用一双鹰似的眼睛盯住叶槐之,笑着,摇动双臂滑着木篙。
“你认识我吗?”被护在景戎身后的叶槐之小心靠近他。
“不认识,”青年望向滚滚摩天河,他在河上生,又在河上长大,是撑船的好手,即使波涛万顷,也能让船上之人如履平地,同样,他生是劫匪,作为劫匪长大,时至今日,少说劫掠过上万人,却是第一次见到像叶槐之这样小小年纪但临危不惧的姑娘,尤其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儿,不免心生惊异,“你若是叛逆出走的世家姑娘,就不要穿得这么招摇,弄一堆珠玉在身上晃来晃去,这山川江湖之间,多的是豺狼虎豹,专吃你这种小女孩。”
花落红听后,翻转手腕,用剑脊拍打青年的脖颈,以眼神威慑:“闭嘴,老实点,带我们到对岸去。”
“好好好,女侠当心些,别抹了我的脖子。”青年人应下,不再言语。
很快,船只抵达岸边的码头,叶槐之与景戎先下船,花落红拿匕首抵住青年的腰侧紧随其后。
码头上不乏大大小小的商船,这些商船一部分要顺着河往东去更远的地方,一部分则是在此处的镇子休整,接着就要沿摩天河的支流召水赶入召城中。因此此处聚集了无数商贩与船工,船上的货物或珍贵或贫贱,都有一分价值,官府体恤百姓,派了一队人马监察,以防有贼人为非作歹。
叶槐之一眼就发现了在酒肆划拳作乐的召城官兵,他们把青年押过去,官兵们仍沉浸在谈笑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倒是有个敏锐的,正举杯豪饮,抬眸对上青年僵硬的笑脸,登时拍桌抽刀,惊动酒肆中所有酒客。
“是无面人!”官兵们纷纷围住叶槐之一行,眼前这幕似曾相识,她觉得好笑,余光瞥见最先行动的官兵,这人手上的长刀与其他官兵的不同,约莫四尺多,刀柄有如意纹,刀体细长,呈乌青色。
叶槐之大叫一声,蹦跳到官兵跟前,小心翼翼抚摸刀身,面露喜色,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是青山派的长刀吧,话本里写过,就是这个样子的,好漂亮!一定也很锋利!”
“喂,小姑娘,离我的刀远点,”官兵后退两步,叶槐之便前进两步,“你们到底什么人,怎么跟无面人在一起!”
“无面人?你说他?”从没听过“无面人”的名号,叶槐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指向青年。
不想继续耽搁的花落红索性将青年推给官兵,青年的肚子不慎撞到桌上,顿时蹲在地上呻吟。
花落红甩甩手,冷冷道:“无面人,我们抓的,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酒肆。
欣赏着青山派长刀的叶槐之意犹未尽,她想立即追出去,但还是先问那官兵是不是青山派弟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与等待她的景戎一起跟上花落红的步伐,三人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召城的北门口。
这半个时辰里,叶槐之一会儿走到花落红前头,一会儿与她并肩,一会儿又在身后与景戎窃窃私语。花落红深深叹口气,撇了撇嘴,悠悠开口:“是不是想知道‘无面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叶槐之睁大眼睛,仰起头期待地望向花落红,花落红最抗拒不了的就是叶槐之纯净的目光,告诉她“无面人”是摩天河上打劫过路人的“水鬼”,最擅长易容,生性狡猾,行踪不定,相貌不定,时而为男,时而为女,时而为老,时为为少,常常更换同伙,只因他的同伙都不知晓“无面人”就在身边,犯案后就被“无面人”所害。所以船上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即使他们不杀,“无面人”也会杀掉的。
而假面带多了,带久了,自己的真脸就会变得跟假脸一样。
花落红一开始也不知道老叟就是“无面人”,直到青年撕开伪装,脸固然俊朗,可是笑起来却僵硬异常,仿佛戴着一张别人的脸皮,控制不了皮肉,这也是为什么她与那名官兵都能够认出“无面人”的身份。
他们在召城北门外的茶摊喝了点茶水解渴,叶槐之观察进城的百姓,几乎每个人都洋溢着笑脸,这些人谈论起农事和家事,丝毫不在意身旁的陌生人是好是坏,随便一个小小的话题都能聊出笑声。
大昭有四城自治,分别是东城逍遥、南城新安、西城茕泉、北城召,乃是大昭开国皇帝赏赐给四位大功臣的封地,在四大城中没有府令与守将,只有独揽大权的城主。
召城的城主姓温,温家百年来将召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城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在四大城中最为安宁。叶槐之小时候曾在尚京见过温城主,那是四大城主年年朝觐述职的时候,她远远站在高楼上,遥望骑马于朱雀大街的四大城主,身旁的伙伴一一向她介绍,唯有介绍到温城主时,伙伴说那是个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曾在边地凭一己之力杀退闯入的异族流寇,刀法精湛,另敌人闻风丧胆。叶槐之那时确实在温城主的马上瞧见一柄长刀,和酒肆中那名官兵的一样,都是青山派的长刀。
有这样的城主,叶槐之无比期待召城的模样,此处与尚京的民风大相径庭,百姓总是会高声谈笑,不会暗地里打量旁人,在心中划分贫富尊卑,言语中也极尽热忱,没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叶槐之第一次来就有点喜欢这里了。
从尚京走来,她从不敢轻易入城,路过村镇也不久留,担心被搜寻的官兵发现给抓了回去,一直都是露宿林中与野原,许久没有睡过舒适的床榻,盖温暖的锦被。叶槐之最初并不习惯,她有过抱怨,只是不说,景戎察觉到她的情绪,出言安慰,苦中作乐,幸亏有景戎陪伴,不然难以想象叶槐之得失落成什么样子,肯定又是一个人默默地胡思乱想,陷入矛盾的怪圈中。
而今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她心情大好,出走时带的钱还没怎么用过,大方地请花落红入住召城中最好的客栈。
花落红也因为到了召城而轻松下来,欣然答应。
他们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上新买的衣服,犹如蜕变般。叶槐之牢记“无面人”的话,特意挑了件素朴的月白色衣裙,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细看,貌似变瘦了一点,皮肤也没之前白皙了,但是整张脸比在尚京时要更精神,容光焕发。端详片刻后,困意席卷全身,她躺上软和的大床,放下系着的轻薄纱幔,刚一闭眼便进入梦乡,发出细微而平稳的呼吸声。
这一睡,睡到了黄昏。
叶槐之睁开惺忪的双眼,是腹中的饥饿感催她醒来,下床坐到镜前草草梳起头发,仅用两根红色发带缠着双垂髻,拉开门准备去大吃一顿。
随着房门被拉开,一个人也跌了进来,吓得叶槐之连连后退,她马上看清是景戎,把人扶起问他在自己门口做什么。
景戎无意闯入,惊得一颤,羞红了脸,把抱在怀里的东西放在叶槐之脚边,然后爬着退出去。
“哈哈哈,你干什么呀。”向来不把景戎这种举动视作奴仆的叶槐之笑出声,学他趴在地上,以为玩乐,又瞧见他脸上细长的印痕,猜想是守在门口睡着了压的,“你等我多久了?怎么不把我叫醒?这堆东西是什么?”
景戎见状,大惊失色:“你快起来!”
“起来了,起来了。”
两人同时起身,隔着门槛对视。
“其实没有多久,这一路你累了,多睡会是好的。这是我到外面买来的糯米糕,你中午没吃东西,现在肯定饿了。”景戎捡起油纸包裹的糯米糕给叶槐之。
“确实饿了,”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叶槐之从中拿出一块放进嘴里,只嚼了三四下就吞咽,不出意外地被哽住,景戎轻拍她的后背才稍稍好了些,“谢谢你,我们到大堂去吃吧,把姐姐也叫上。”
“女侠出去打听消息了,中午吃过饭后就去了,还没有回来。”
“唔,那你先跟我出去一趟吧,我要把那些珠玉都当掉作盘缠。”
两人急匆匆跑出客栈,问到最近的当铺所在,争取在闭市前赶到。然而他们不知道召城并没有什么闭市,也没有宵禁,各家商铺随心所欲,不受约束。
当铺的主人接过叶槐之递来的珠玉饰物,放在手心掂量了两下,指腹摸过每一颗珠子,放到眼前详看,神色自若。
良久,主人开出价:“十两。”
“十两?”
叶槐之与景戎异口同声。
“我说,你看我们年纪小,就以为我们傻吗?十两,你唬谁呢,我们不当了!”景戎要求主人家把珠玉还回来。
叶槐之还有点犹豫:“要不十两就十两吧。”
景戎劝她:“这些珠玉名贵得很,都是宫里赏赐给家主的,少说也得五十两吧。”
叶槐之紧咬嘴唇,点点头,打算去寻下一家当铺。
两人在街上走着,突然,叶槐之“哎哟”一声,她被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撞到,心里郁闷不平,恍然意识到不对劲,冲撞到自己并已走远的家伙叫喊:“站住!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