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步试探

    医馆的窗户撑开,日光泄进来,地砖泛着陈旧的灰白,但打扫得很干净。房梁顶上的木格悬吊着装了药草的棉麻袋子,熏开阵阵清苦药味。

    车夫帮着扶进大门,进到空无一人的大堂,将沈洵舟扶坐在一把木椅上,前方檀木桌上散着各类药材。

    高挑美貌的女子神色恹恹,半靠住身子,襦裙下却穿了双金纹长靴。目光频频扫向堂内,艳红的唇边勾了丝冷笑。

    陆云风只蹲下身轻轻掀开裙子,看见膝盖处的大片血痕,隔着衣裙按了按,苍瘦的脸没什么神情,简短道:“骨头错位,正骨修养半月即可。”

    他关上半扇门,推来一扇屏风,对宋萝说:“我这里没有女娘,男女授受不亲,我说,你做,也好早救治你妹妹。”

    宋萝忙不迭点头,栗色眼眸里氲着泪花,扶住屏风一侧:“多谢陆大夫,多谢陆大夫。”

    屏风遮挡住对面的视线,沈洵舟抬起眼皮瞥她一眼,唇边冷笑更甚,明晃晃在说:装过了。

    宋萝指了指自己的唇,摇了摇手指。怕他不明白,她又刻意放慢了唇型,气声:大,人,您,先,别,说,话。

    沈洵舟盯着她开合的唇,脑中蹿起一片热,方才的情形仿佛历历在目。她手心的柔软,靠近时的香气,额前浮起的细小汗珠......

    他骤然错开眸光,垂落的长睫又像受惊的蝶一般,颤个不停。

    宋萝发觉这奸相泄完欲,那股娇弱便时有时无,若隐若现。在马车上他好像终于回过神,脸色难看得很,看她的目光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一路上都没与她说话。

    见他不打算再开口了,于是她告诉他要装成个哑巴,别让人家揭穿了。沈洵舟难看的脸色持续到进门,她与陆大夫交谈。

    而现在隔了屏风,这奸相又仿若娇滴滴地害羞起来。

    宋萝直接了当地掀了他的裙子。

    沈洵舟一惊,伸手握住裙摆。宋萝已蹲下来,拿着剪子在剪他膝盖伤口处的布料。那处被鲜血染湿又干涸,紧贴在血肉之中。

    他漆黑的眸子暗了暗,将裙子掀得更上了些。自上而下地打量少女的脸,她鼻尖沁了点汗,日光在她脸侧朦胧地晕开。

    “先将伤口处的裤子剪开,以热水清洗边缘,挑掉陷入皮肉的石子或杂草,撒上药粉,以竹板固定......”陆云风在另一边毫无波澜地念着。

    宋萝慢了一点,手指搭在粘连伤口的布边。要清洗,得先撕开。又想到他十分怕痛,停了下来,向他靠近。

    沈洵舟坐在木椅上,身躯抵住冰凉的靠背,微微后仰。她半边身子沐在光中,额前的发丝几乎触到他的脸颊,泛起痒。

    她睫毛染上暖色,下落,目光盯住他的唇。

    沈洵舟气息滞了滞,无法忍受地开口:”你......”话音未落,眼前有道虚影闪过,随后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先在舌尖绽开的是冰凉的甜。

    还没细细品味,腿上传来剧痛!他抑制不住地吸了口凉气,偏偏嘴被堵着,连道闷哼也没发出来。

    宋萝紧张地睁大眼,怕他还是叫出声,用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她另一只手捏着尚血肉粘连的布块,小声道:“大人,忍一忍,别叫呀。”

    沈洵舟忍无可忍,合齿嚼碎嘴里圆溜溜泛甜的东西,随即去咬她的掌心。宋萝像只兔子似地跳开,差点踢到脚边的水盆。

    冰凉的糖衣下,是青涩微软的山楂,核已经被去掉了,汁水混着糖淌入喉间。

    好酸。她从哪买的糖葫芦?

    他低头望着膝上因撕裂而又渗起血的伤口,心想:哪有这样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

    “我很痛,嘴里也很苦。”他眸中荡起一层如月的柔,轻道,“你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宋萝捂着手掌,不知这奸相又发什么病,眉间冷意森森的,宛如讨债的鬼。

    她望了望屏风那边,陆云风已念到用纱布包扎了。她将毛巾浸入水盆里拧了拧,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他的声音顿住了。

    她轻轻擦拭血肉模糊的伤口边缘,沈洵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碧色的裙摆堆在他大腿上,胸前裸露的洁白锁骨凝出了汗,往下没入襟衫里。

    他轻皱着眉,似是忍耐,面颊晕开桃瓣般的粉,唇上的胭脂被蹭掉了些,斑驳不均。略尖的唇珠紧紧陷入下唇,脖间系上的纱巾随着滚动,抖了抖。

    宋萝想了一会儿,吹吹他的伤口,用哄小孩子的语调:“不疼不疼,我吹一吹,痛痛飞走。”

    这动静自然被那头的陆云风听到,她扶着缠好纱布的沈洵舟出来,他的神情也没有变化,递来五包抓好的药:“一日两次,一共五两,没什么大碍可以走了。”

    宋萝接过药,数了二十两递过去。她假作是回家的商人之女,路遇匪患,摔下山崖,祈求他能不能让她们姐妹二人在此修养几日。

    陆云风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她捧上来的银子,片刻后同意了:“后院还有一间空房,你们就住那吧。”

    他将宋萝带到后院,打开角落里房间的门,顿时灰尘弥漫,但看桌椅床帏,还算齐全。他冷淡地说:“劳烦姑娘打扫一番。”

    院内无风自起,吹开墙角的新草,传来沙沙响声,石桌石椅旁的树掉落几片黄叶,又旋着扑入晾晒着的药草中。

    宋萝欣喜点头:“那便多谢陆大夫啦。”她抱着装药的纸包,“不知可以在哪煎药呀?我先煎上药,再带妹妹过去打扫。”

    陆云风指了个方向。她离去前回头望了一眼,这位大夫正弯身拾起地上药草中掉落的枯叶。

    叶子被拾起却又源源不断,陆云风抬头看向正西斜的日头,将晾晒的竹筛挪回前堂。状若无人地在药柜前的桌上抽出几张宣纸,像是在写药方。

    一张白底黑字的纸落在沈洵舟眼前。

    陆云风看着他:“你们是外乡人,若要住下,需记上名字,以备官府寻查。”

    沈洵舟皱眉,绽开的碧色衣裙遮住他绑好的纱布,此时一只腿搭在椅子上,被陆云风生生握住椅背转向桌面。

    “你言语不便,写这里即可。”他推来笔墨,语气淡淡。

    沈洵舟想起宋萝方才的说辞,既是外出采买的商人之女,便不会不识字。他抿起唇,在陆云风投来的视线中,磨磨蹭蹭握起笔,极慢地一笔一画。

    一道带着药气的风掠来,飘起的裙摆和少女笑意盈盈的眼眸撞入视线。沈洵舟拉了拉她的裙边,陆云风退后两步,远离了桌子。

    宋萝看见纸上的字,下方已小小地写上一个“沈”,轻呼了口气。还好她回来得够早。

    “沈青青,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了吗?”

    少女的声音有些嗔怒,清脆得仿如夏日的溪水,灌入沈洵舟耳中。

    沈子青,沈青青。

    自己的小字被她如此亲昵地念出来,唇舌轻碰,尾音像个小勾子。他后背瞬时窜起一阵麻。

    脊骨像是被极软的羽碰了碰,酥热传上来,令耳尖也发烫。

    心口重重跳了下,他忍住喘,回过神,发觉是真的有东西在戳他的背,软软的,是手指。

    宋萝眨了眨眼,在他身后隐秘地催促着,介绍道:“我叫沈若白,我妹妹叫沈青青,我们就住几日,伤养好了就走,不会打扰陆大夫你的。”

    沈洵舟伸到后面握住她的指尖,威胁地捏了捏。她如光滑的游鱼抽开了。咬她的时候也是,动作如此快,叫他抓也抓不住。

    “陆大夫,我方才在厨房看见了米还有鱼,等会我可不可以做饭吃呀?”宋萝拎着裙子走到陆云风身边,眼角弯弯,自告奋勇地说道,“我厨艺很好的,明早我去买菜,可以吗?”

    陆云风后退避开她,直接退回了药柜后:“姑娘请便。”

    沈洵舟望着靠得很近的两人。她的裙带被风吹动,差点撩在这丑大夫灰扑扑的烂袍子上。他用笔写完“沈青青”三个字,敲了敲桌子。

    一连串的“咚”声响起。

    两人同时看过去。漂亮矜贵的少女扬了扬下巴,耳垂上的绿色坠子晃动,漆黑的眸子里写着不耐烦,如玉的手指点了点宣纸,宛如在说:还不过来拿?

    宋萝走过去,将纸递给陆云风,心里恨不得踹沈洵舟两脚。都寄人篱下了,这人也不知道收敛点,惹人家大夫不高兴了,转头就不给你治了,痛死你得了。

    她微笑着:“这段时间便叨扰陆大夫你啦。”

    后院飘出炊烟,鱼汤的香味散出来,随后愈淡,升起夜晚的冷霜味,夹杂着泥的土腥,像个罩子拢住后院。

    快下雨了。

    沈洵舟躺在垫了几层被褥的床上,黑眸被烛火照着,如两枚星子。他不大高兴:“你被骗了。”

    宋萝剪断一点烛芯,火光更亮了些。她走过去坐到床边,还剩一些耐心,放轻了语气:“大人的伤得到救治了呀,被骗点银子又怎么了呢?”

    她摸了摸微凉的被面:“而且我们现在还有地方住。”

    沈洵舟住得不舒服,忍耐了片刻,偏过脸冷笑:“这是商县,二十两银子去住客栈,可住半个月的上房,这犄角旮旯的破房子能比吗。”

    “那现在也没银子了。”宋萝从马车上带下来的银子就这么多,再加上周二郎的钱袋也不太够,已经捉襟见肘了。

    烛火晃动,沈洵舟看清了她手中拿着的药瓶,她神色有些无辜,说道:“买了这金创药,就不剩多少银子了。”

    她一双栗色眼睛也晃着,手撑住了床面,望着躺在里面的青年:“腿伤已治,还剩剑伤。脱衣裳吧,我帮您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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