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flame】
火焰，弥漫无际的巨浪。
它将天地翻覆在手掌之间，那滚滚的灰土尘埃、赤红的星星点点，像自你心底流淌出的泪。
你的心在灼痛，有人在你的心头燃起火焰。
你握住冰凉的终端，金属棱角嵌入你的掌心。有人告诉你，这种感觉的名字是疼痛。于是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想起发生在你们二人间的对话。
“不要随便读我的心。”
你曾这么对她说，但此时你只感到后悔。如果她再多看你一眼，读出你那些从未表露的情愫，结局是否会不同？
是你搞砸了一切，你总是这样。你想要的太多，到头来，只是两手空空。
【B-bandage】
你把绷带缠到女孩受伤的腿上。
动作很生疏，这要是被你那群老“朋友”瞧见了，肯定会被广而告之地嘲弄、闹上许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受伤对你而言，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的生活在变好，积蓄在一点点上涨。很快，你就可以买到一部拥有完整居民权限的终端，洗白自己“偷渡客”的身份，成为一个光鲜的上城居民。
“沾满露水的芬芳花朵、鲜嫩……滋滋……蔬菜、自由活动的散养家畜……滋滋……田园牧歌……滋滋……如诗农场正在……滋滋……位于上三区，配备齐全，详情——”
收音机努力却苟延残喘地工作，向你揭开幸福的一角。你却嫌杂音恼人，关掉收音机，随手将其塞进杂物柜里。
很快了，你告诉自己，很快，你就能实现曾经日思夜想的生活。
【C-can food】
你从橱柜里掏出一盒罐头，拔起顶部的密封铝片，一弯一折，将铝片捏成了一个勺子。
折叠小餐桌被你视作空气，你懒得展开它。因为这属于上一任房主、早已上了年纪的小家具，一旦展开就很难再收回去。况且你一个孤家寡人，成天靠罐头食品填饱肚子，压根没烛光下进餐的需求与欲望。
那为什么你要把她捡回来呢？
你咬着铝片勺子，看向躺在地上昏睡的女孩，边发呆边想。
【D-dump】
你是在你经常“觅食”的垃圾场里捡到她的。
说是垃圾场，但它并不是臭气熏天、堆满生活残渣或是人类碎片的地方。这里已经是下三区的边缘地带，很快就会随着清扫运动的展开，被销毁、粉碎，然后像倾倒垃圾一样被丢到外部世界。
这里堆满了大量废弃物，钢材废料、机械零件、报废的厂房设备，大部分来自下二区，工厂云集的生产功能区，也有小部分来自上城，被鲜花簇拥、绿意缭绕的生活区。
无论来源于何处，废品们穿过下三区，还残余使用价值的物件被大浪淘沙的偷渡客们一批批地筛出，到了此处，便只剩一堆用途狭窄的废物与零件。
你在一处工厂的废墟里发现了她。倒塌的机器与突起的钢筋间，你首先看到一抹明亮的红色。凑近一瞧，坍塌三角区里蜷缩着一个黑发女孩。那抹吸引你的红，来自于她脸颊两侧、鬓角处的红色挑染。
然后你失灵许久的鼻子闻见了血腥味，多么“复古”的味道。你看向被她抱在怀里的腿，鲜血洇湿布料，正徐徐流出。
放任不管，很快她就会死去。灵魂消逝、□□腐烂，招来满身是病的食腐生物，污染你的生存环境。你素来讨厌变化，因为它们会破坏你无比珍视的平静生活。
所以你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弯下腰，把女孩打横抱起，带回了自己的房子。
【E-Edna】
女孩醒了。
她的表情因疼痛而皱皱巴巴的，像被揉成一团又展开的纸条。皮肤的褶子横纵交叠，从名为眼皮与眼睑的缝隙中，一双诡异的眼睛看向了你。
黑色的巩膜、白色的虹膜，这是一双黑白反转的眼睛，像能洞悉一切似的直直注视着你。
你意识到，这并非比喻——她的确能看穿你。
“我的名字是艾德娜。”她眨巴着眼，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呢？”
【F-Foggy】
这个女孩是灵者。电光火石间，你的思绪急速浮现又迭代。你学到过这个类人种族，以黑白反色的眼睛为特征，敏锐、细腻，有极强的通感能力。它们拥有读心的能力，甚至可以通过触摸感知物体的历史。
这有点像灵媒，这样看，你对于这个种族还算熟悉。
随后，你想到灰色集市。灵者，这一罕见的、拥有特殊能力的种族，一向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你捡到宝了，你终于意识到。只要把这个女孩卖掉，你不但能凑齐更换终端的费用，还能余出一大笔钱，任你挥霍。
“芙姬。”你告诉她你的名字。这当然是假的，毕竟你也没有名字，你只有代号。但你已经下定决心割断自己的过往，那么，就让它被遗忘的灰雾吞噬吧。
【G-goods】
“很高兴认识你，来自‘雾’的女士。”
女孩笑盈盈地说。
但你知道，这不是俏皮话。你的心被窥视了，但幸运的是，恐吓是你的长项。
“灵者小姐，我并不介意为你解释你现在的处境。”你随手把空铝罐捏扁，投到几步开外的垃圾箱中。哐当一声击碎了屋内的安宁，你满意地看见艾德娜的瑟缩：
“你现在是我的货物，怎么处置你全凭我的心情。很值钱吧，你的眼睛、骨头、大脑……”你单膝跪在折叠床前，凑近，如愿捕捉到女孩急促的呼吸与骤升的心率。
“拆开单卖，还是整体……？这取决于你的表现，小黑鹂。”
“给你个提示，我讨厌被窥视。不要随便读我的心。”
你冷冷地说。
【H-heap】
艾德娜是你最珍贵的货物，在寻到一个好买家前，你需要照顾好她。
你现在居住的“房子”非常古怪，它像蜗牛的壳，嵌在一辆车上，后来你才知它的名字——房车。
你初来此地时，在垃圾堆里找到了它。屋内配备了基本的生活家具，却无人居住——至少你看不出多少生活痕迹。
在箱子的最里端，摆着一张铁架床，衣柜填塞了床尾与墙壁的空隙。你平常睡在衣柜里，把衣服一股脑堆床上。你一向习惯如此，但现在，房屋的住客不只有你。
你思索片刻，还是没让出你的衣柜。随时警戒的敏感已经成为你灵魂的底色，你无法在非封闭的环境内入睡。
把铺满整张床的衣服胡乱堆成一个山丘，你终于腾出了小半张床的空当。艾德娜体型瘦小，大腿还没你手臂粗，倒是还能睡得下。
她蹦上床，坐在床沿盯了你几秒，然后扭头钻进了刚刚堆起的衣服山里。你看着她在衣服堆里拱来拱去，懒得去想那些衣服上会多几条褶皱。
艾德娜从中露出一个脑袋，亮晶晶的眼睛向你一弯。
“谢谢你，芙姬，”她高兴地向你喊，“晚安！”
你坐进了衣柜，蜷起腿，合上衣柜门——手一顿，最终还是留了一条缝。你需要监视她，防止她趁你熟睡逃跑，你如此告诉自己。
你从衣柜的夹层中掏出你的幽灵终端，点开交易模块。灰色的页面上，一个个交易帖无缝衔接，构成永无止境的电子瀑布，无需阅读，你非常熟悉那些赤裸裸的欲望。
衣物摩擦声自缝隙中涌入，艾德娜受了伤，所以呼吸声格外明显。你静静地听着这少有的声响，发布了帖子。
Foggy Lv.11
带价私聊 | 该用户选择线下交易
出物，黑白眼，整体，活体
【I-iris】
“芙姬芙姬，你看！”
你感到有些头疼。
价值连城的灵者小姐不但毫无分寸感，还有不俗的忘性。好了伤疤忘了疼，恐吓只能使她闭嘴几个小时，每隔多久，又是一只聒噪的鹂鸟。
你的房屋里堆积了许多零件，有些是卖不掉的，有些是被遗漏在角落里的。你懒得收拾，于是这些尖锐的小东西就埋伏在各处，随时准备着扎那些喜欢不穿鞋乱跑的人的脚。
你早就感受不到痛觉，但艾德娜总是被扎得吱哇乱叫。她声称自己是天才发明家，要拿这些坏事的小零件给你做几样发明，开开眼。你觉得她只是在撒气。
无所谓，你缩在衣柜里打盹，直到她扒拉开虚掩的门，探进来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连带一只手、一枝……花？
不锈钢吸管的茎向上延伸，衔接起互相啮合的细小齿轮，拼凑成舒展的花瓣，层层叠叠。铁丝花柱从齿轮花瓣搭建的园圃中伸出，艾德娜甚至还原出了花药的细节，荧光闪粉点缀在铁丝上。
金属垃圾里长出的花，它应当只有铁锈与机油的气味。但你一时恍惚，似乎从中闻到了香气——你从未闻过真正的花香，但你知道人们喜爱鲜花是为了它的美与芬芳。你曾嗤笑这无意义的追求，但在此刻，你居然有些理解。
“不要卖掉我，好吗？”艾德娜扒在你的膝盖上，眼巴巴地看着你，“我很有用的，你想攒钱，我可以帮你。你看，你可以卖掉这些花——”
你打断了她。
“在下城，没人会把钱砸在买花上。”打断她让你感到愧疚，这很残忍，但你还是继续：
“食物、性、暴力，这才是下城畅销榜的前三名。活着是很难的，小黑鹂，这里是下三区，住在这里的，都是被流放的人——被世界，被生活。”
你睡在衣柜里，衣柜是你的庇护所。艾德娜推开的门，使这幽暗的安全地带纳入了不该有的人造阳光。你想推开她的手，最终却于心不忍。
“你的花很好看，谢谢你。”你接过她的花，然后缓缓松开握住她的手。
【J-journal】
你翻开日记。
你来到这里已经一年了。自你踏上这片土地，你开始学习识字写字，写日记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尽管生活平淡又无趣，但你非常珍惜，珍惜每一口吸进的氧气、捕获的光线、听到的声响，所以，你努力地想将它们记录下来。
同时，日记也承载了你对未来的期盼。美好的上城生活，你所有奋斗的目标，你为此制定了严密的计划，攒钱、了解环境，一切都为了更加顺利地融入上城的生活。
翻到末尾，那是你的记账区，几页纸上写满了数字，进账多花销少，毕竟你的物欲很低。积蓄已经到达了一个极为可观的数字，你提笔，准备添上新的一条进账数字。
然后你看到了桌上的花瓶。
是的，你展开了折叠桌。平时，只有在学习时你才会将它展开，这是小餐桌唯一的用途。而现在，为了摆放艾德娜制作的齿轮花瓶与机械花朵，这张小桌不得不随时保持展开的姿态。
展开的餐桌霸占了不小的面积，你时不时会被撞到脚、挡到道。但有时，艾德娜会和你在这张餐桌上共进晚餐，你坐在椅子上，她盘腿坐在床沿，你闷声不响地进食，她总爱挥舞叉勺、同你聊些天南海北的话题。
她会谈起上城被设定好晴雨的天空，瓦蓝的、橙红的，说起不停运作的工厂、缤纷的人群的轨迹。她托腮问你，你眼中的世界又是怎样的？
终年紫黑的天空，灰白的世界，无脸的人群，你辗转过三个地方，眼中的世界却从未改变。听起来像火堆熄灭后留下的灰烬，她说。或许吧，你说，但你心里清楚，你的世界孤寂而冷清，无人为你盗取文明的火种。
你看向账本，艾德娜和她彩色的世界被浓缩成几个数字，记录在白纸之上、黑线之间。她比你预想的还要抢手，甚至连灰色集市的管理员都给你发来了消息。
当标注了“L.C”的聊天框边出现了圆点时，你甚至怀疑是这废弃终端出了故障。管理员开的价很诱人，你反复数了五遍数字后边缀着的零，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拉回思绪，你犹豫片刻，抬笔，划去了她的名字。
L.C：如果你想好了，随时联系我。
L.C：别管其他人开的价，我能给你更多。
L.C：你记住了吗？
Foggy：好。 [已读]
再等等，等到你对她的世界感到厌倦，你告诉自己。在此之前，你愿意保护她的彩色。
【K-knowledgeable】
艾德娜的见识比你想象的还要广阔。
她狡猾地告诉你，她通过屏幕获取一切的认识。你当然不信，你大概也了解一些她所谓的“屏幕”，你需要的终端便是一块便携屏幕，但你不认为她能从中获取如此海量的信息。
“小骗子。”你的进食已经完毕，但你依旧坐在桌前，只为了拆穿她，“终端只有巴掌大，容纳不下天空和人群。”
“你用的那什么幽灵终端，只有交易的模块功能对吧。那都是上边报废才丢下来的。”她朝你摇摇手指，“你想要拥有‘完整权限’的终端，但你知道所谓的‘完整权限’是什么吗？是连接。”
“屏幕背后有什么？那里有一张网，巨大、没有边界的网。它把所有使用者连接在一起，把每一滴雨、每一团空气、每一个房子每一座工厂……全部连在一起。对于上城来说，这张网才是真正的世界。”
“都是假的吗？”你问她，“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彩色的世界。”
“或许吧，我不知道。”艾德娜推开她的罐头，趴到桌子上。她把下巴搁在叠起的手臂上，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你。
“之前，我认为它们都是假的。但现在……嗯，至少不全是。”
【L-lamp】
“嗨，你回来啦。”
今天是你的“觅食日”。你清点了积攒的零件，前往下三区的集市，换回了些罐头填补库存。虽说你可以通过幽灵终端的灰色市场进行线上交易，但你讨厌被他人接近自己的居住地。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你都会离开住处、亲自前往线下市场进行交易，这次也不例外。你提前告诉了艾德娜，让她好好呆在屋里等你。但当你推开门时，还是感到意外。
逼仄的屋内，柔和的黄色暖光在空气中漂浮，像轻柔的梦。艾德娜坐在你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嘴里咬住扳手扭头看向你，然后高兴地“呸”的一吐，大声迎接你的回归。
在她面前，立着一棵落地灯。青铜色的树干与伸展的枝丫，暖光灯泡挂在树梢，像沉甸甸的果实。她拆了你好几盏小台灯，把原本四散在屋内各处的光亮汇聚在一起，种出了这么一棵明亮的树。
“我看你也不用那些台灯，屋里太暗了，有点渗人。”她从椅子上蹦下来，向你跑来邀功，“怎么样，这样是不是暖和多了。”
冷暖光和温度无关，那都是大脑的错觉。你本想这么说，但被炽热地盯着，你咽下了嘴边冷冰冰的话。
“嗯，我很喜欢。”你放下手中提的购物袋，拍了拍她的头，“吃饭吧。”
【M-meal】
“等等，我还有一个惊喜。”
艾德娜噔噔噔地跑开，从不知道那个角落里翻出个东西。“便携式燃气炉”，你读得懂它上面的字，你不认识这是什么，于是你看向艾德娜。
她也瞪着眼睛看向你——又在读你的心。你发现了这个规律，只要聒噪的艾德娜突然闭上嘴、直愣愣地用眼神侵犯你，她肯定是在偷偷读心。
不过你没想发火，你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孩子依赖读心，靠耍小聪明的窥视填补内心空虚的不安定。但这是饮鸩止渴，人心深处的无尽的灰色，过载的恶意会像潮水一样将她吞没，她会溺死在人心里。
“听懂了吗。”你弹了下她的脑瓜。
艾德娜吃痛，哇的夸张一叫，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她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老老实实垂眸，嘴上却不服输地呛声：
“别小瞧我，我偷看过的人可多着呢，我当然知道分寸！”
“年龄大又怎么啦，还不是连燃气炉都不会用，难道你以前是野人嘛……”她一边嘀咕，一边忙碌地奔来跑去，“你吃过热的饭么？哼哼，看我给你露一手。”
……
啊，现在想来，你早已遗忘了那顿食物的味道。你的味觉麻木又迟钝，与艾德娜的厨艺凑出旗鼓相当的对手。加热、混合、搅拌并不会让罐装食品多出新奇的风味，但当时的你确实感到了温暖。
就像……有人在你落满灰尘的心房里，悄悄地捧起了一团小小的、微弱的火光。
【N-neaten】
你讨厌叠衣服。
这是无意义的劳动，你一度坚信，既然被穿在身上、变皱是一件衣服的注定的命运，那为何还要费力将其折叠、收纳整齐呢？于是你将所有干净衣服一股脑堆在床上，这样还方便挑拣，一举两得。
“不不不。”艾德娜听完你的解释，目瞪口呆。她嘟囔了几句“诡辩诡辩”，然后扒住你的双肩，努力地给你洗脑：“叠衣服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啊！看着凌乱的房间，难道你不会心烦么？”
“那个那个，呃……对！在收纳、整理的过程中，人们会感到心灵的安宁，获得对生活的掌控权……你没有这样的感受吗？等等，你在笑什么——”
你没有笑，只是觉得她很可爱。还没你年龄的零头大的女孩，鼓着腮帮子认真地给你阐释生活的真谛。你忍不住想逗弄她，于是随口对她叠衣服经历的真实性表达了合理怀疑。
“我金贵的上城大小姐，谁敢支使你去叠衣服？别开玩笑了，只怕你的生活经验还不如我呢。”
你拍了拍她的头，挑逗性质的，或许。
艾德娜怒气冲冲地瞪着你，像一只小牛，用犄角把你顶出门去。
哐的一声，属于你的房屋的门板险些吻上你的鼻尖，换而言之，你被关在门外了。
“我会向你证明，证明我自己！”
隔了一道门，你听见她不服输的喊叫声。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手指移向嘴角。
啊……或许你也应当学习，学习如何微笑。
【O-openness】
你对你居住了一年多的房屋感到陌生。
多么惊奇的体验，你曾对你的栖息地了如指掌。这是应对任何紧急情况的基础，屋内的每一件家具的位置、门与窗、杂物的分布……只有掌握这些，你才会感到“安心”，才敢在黑暗中闭上眼。
艾德娜是第一个拥有许可、进入你的领地的人。但你在赐予她这份特权的时候未曾想到后果。巨变，毫无疑问，她带给你前所未有的改变。
空荡荡的床铺，堆叠成山的衣服被收走后，床单的褶皱一览无余；鼓鼓囊囊的衣柜，虚掩的柜门底下漏出衣服的边角，那好像是你的衬衣；展开的折叠餐桌，你已经许久没见过它被收起的模样，桌面上，金属花朵在虚假的人造阳光下绽放。
还有许多零碎的变动，洗手池边洗净沥水的碗碟、台面上的便携炉灶、墙上用蜡笔绘制的假壁炉、树木落地灯……你的视线扫过屋内的每一处，与之相关的回忆涌来。
你从来不知道，一间房屋竟能变得如此拥挤与吵闹。
你看向一切的始作俑者，艾德娜坐在床铺上，甩给你一张笑脸。
“那我睡在哪里？”你心平气和地问她。
“床呀，正常人不都睡在床上么？”艾德娜的眼神粘在你的身上，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在“正常人”上微妙地加重了语气。
说实在，你对睡眠时长的要求不高，也无所谓地点。艾德娜是拥有你的许可的存在，她是一个探索欲过强的、无害的孩子，所以，你倒是不介意与她分享摆放躯体的空间。
“你会唱摇篮曲吗？别人的妈妈都会，我也想听。”
哦，你忘了，她是一只吵闹的小黑鹂。
“我不会。”你如实告诉她，“我不是你的母亲。”
“噢，噢，但为什么……”她闷闷地嘟囔了几句，你没大听清，但你的耳朵捕获了她的又一个要求。她说：
“芙姬，那你能抱抱我么？”
这个倒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你从她背后抱住她，用修长的躯干、四肢将小小的女孩裹住，像一团雾气将她笼罩。
“晚安，艾德娜。”
你轻声说。
【P-plan】
“你在写什么？计划书吗？”
艾德娜躺在地上，脚挂在你坐着的椅子的横栏上。你惆怅地看着记账区清一水的减号，添上新的一笔花销——艾德娜怀里抱着的零食，那可是实打实的下城奢侈品。
你想着艾德娜的身价，这都是投资，你暗暗告诉自己。
经不住艾德娜的死缠烂打，你还是在灰色集市上发布了“卖花”的交易帖。比起另一个反复被送进热门区的交易帖，这个帖子可以称得上是门可罗雀。
而那零星的几只雀，全都是在试探“花”的深层含义，在得到“花只是花”的答复后愤怒离开。
你合上日记本，随口嗯了一声，试图敷衍过去。
“等等，你是不是又在想把我卖掉的事？”艾德娜猛得蹦起来，急切地在原地转了几圈。你看着她，突然觉得她想追着自己尾巴咬的小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反唇相讥，伸手捏住她的脸，“你刚才又读我的心了，对吧？”
艾德娜甩了甩头，摆脱了你的魔爪——像甩耳朵的小狗。她退后几步，坐回床榻上，低头抱住自己的脑袋，声音突然变得无比认真：
“好吧，好吧……那我不读你的心，你能告诉我你的计划吗？”
计划，嗯，一年前才出现在你的生命中的奢侈品。曾经的你光是活着就费尽心思，计划是那些活有余力的“老板”们手中的玩具，你只是奉命而行的执行者。
一年前，你才重新掌握自己的生命，你自由了。这里对你而言是一个全新的环境，没有人认识你，你意识到，你可以当一个全新的“人”。
陌生的一切难不倒你，你是适应的强者，你只需要一点时间——或许一年，你就能像一尾入海的游鱼，融入人群、城市、社会。
你曾渴望幸福的生活，不同于你擅长的“生存”，生活是一门复杂的学问。于是你苦心研究，为此还制定了严密的计划，记录在你的日记本上。
对你而言，也对千千万万的人而言，幸福有一个别名，叫“上城”。
“我必须要去上城。”于是你这么告诉艾德娜，“计划……攒钱，在灰色集市的管理员那买到一个居民终端，获得正式居民的身份。”
“然后呢？就算你洗掉了偷渡客的身份，你还是只能在下一区生活。”艾德娜轻声说，“前往上城的要求可比你想得苛刻的多，为什么你……”
【Q-quit】
“为什么你一定要去上城呢？”
艾德娜低着头，于是你看不到她的表情，你麻木迟钝，也听不出她的语气、读不懂她心的独白。你听见她僵硬地说：
“你不是见过外面的世界吗？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虚假的幸福里，这里不是真实，你应该明白啊……”
直觉告诉你，艾德娜的情绪完全不对劲，你应该岔开话题。
“我见过，你所说的黑白的‘真实’。”你说，然后看到艾德娜抬起头，用满怀希望的眼神看向你。
你感到被肯定，于是你接着说：“黑白的世界排斥色彩，人们身上的颜色被剥离，然后变成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为了生存的资格，人们必须跟死神抢时间——字面意思。”
“这里已经是天堂了，不需要接出生入死的任务、不用担忧颜色的流失、不用盯着死亡倒计时一点点减少……你不明白么？就算世界是虚假的，但至少幸福是可以争取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幸福？你凭什么这么想？不管是上城，还是你口中的幸福，你对它又了解多少？”艾德娜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她用手捂住脸，黑色的发丝落在病态苍白的手背上，“……骗子，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R-radio】
“我知道。”你坚定地反驳她。
你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在她的到来之前，你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对，收音机。
你从堆放杂物的柜子里翻出它，自从艾德娜降临你身边，与她的聊天取代了收音机的独角戏。但在此之前，它是你获得信息的主要渠道。
你拧动开关。
嗡——
年岁已高的收音机在艾德娜初来乍到的那天就露出杂音的疲态，现在更是吹灯拔蜡，用盲音宣布罢工。很不幸，你现在孤立无援了。
艾德娜平静地看向你。
你硬着头皮正面迎上她的目光，你从未发现冷下脸来、不对你展露微笑的艾德娜竟有如此的气势。与此同时，你也感到被低估的愤怒。
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靠着读心的小诡计扯起虎皮大旗的小骗子。她才是那个对你一无所知的人，你过去四十年的挣扎、浮沉，你流出的血、留下的疤，你痛彻心扉的麻木、隔岸观火的痛苦。现在，你只是想把生命握在自己的手中。
对啊。
那你为何要在意她的想法？
滋、滋滋。
“近日，下二区第四生命工厂出现重大管理失误，未经历完全生产流程的瑕疵产品逃逸，相关悬赏信息已发布在生命工厂官网，如有发现，请联系工厂负责人。请放心，该产品不具备任何攻击性……”
虽然你不知道为何收音机突然回光返照，但你还是松了口气。
是你赢了。
【S-sparkler】
“你见过烟花吗？不不不，这不是什么杀伤性武器，它有点像……嗯，流星！”
“对着流星许愿，会有神明实现你的愿望。那么对着人造流星许愿，也会有人拼尽一切、为你造梦的吧！比起傲慢的神明，拥有人类这一共同身份，人与人间总是会多一些互相理解的吧……”
艾德娜之前说，要请你看一次烟花。你原以为经过那次的争吵，这个随口的承诺也作废了。所以当她别别扭扭地跟你提起这事时，你感到十分惊讶。
正好，迟钝如你也知道争吵后要道歉，你一直在寻找和好的时机，只是没想到艾德娜先你一步，主动向你递出了邀请。
你们离开蜗牛壳般的房屋，来到一片空地。艾德娜的腿伤好了有七成，但走起路来还是一跛一跛的。你提出要背她走，被她扭头拒绝了。
你只当她还在发些小脾气。
艾德娜将烟花箱子放在远处，掏出火机来点着了长长的引线。你早就乖乖地任她的摆弄、站在了最佳观赏处。引线点燃后，艾德娜向你跑来，一脚高、一脚低。
她向你扑来，你条件反射地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砰。
艾德娜在你怀里捂住了耳朵，她似乎在笑，因为你的胸腔在共振。不过你也分辨不清了，因为随着连绵不断的轰鸣声，一团团焰火从远处的箱子里窜出，奔向虚假的天穹、淹没在人造的云层中。
然后——
万千流光自炸开的云层里倾泻而下，那银色的、发光的瀑布，贯穿天地，向地上的你奔涌而来，又像不息的荧光浪潮。
对了，艾德娜说过，要许愿。
你努力地将她赠予你的人造奇迹刻入脑中，直至眼睛变得无比干涩，但你的心久违地感到充实与温暖，像装入了一堆篝火。
火光啊，
愿你常留在我的生命之中。
【T-trade】
L.C：在吗？
L.C：我想在你这买花，线下交易。你把花送到指定地点，我在那放了钱。
L.C：五位数一枝，要十枝。
Foggy：只是假花，机械齿轮的。 [未读]
你坐在餐桌旁，翻开账本，盯着数字沉思。你没想到真的有冤大头会来卖花，但考虑到L.C之前对艾德娜的热情，这般想来，这慷慨大方不过是一种示好——为了获得更大利益而摆出的诚意。
餐桌上，花瓶里的机械零件们花枝招展，俏皮地将花瓣叠在一起，就像它们的创造者一样。你数了数花茎，正好十枝。
“有人来买花啦！”艾德娜从你身后偷袭，树懒一样扒到你肩上挂住，“哼哼，之前是谁说下城没人买花的呀？有情调的人多的是！”
又偷偷读你的心，这孩子。你用手指戳了下艾德娜的额头，希望她没读到自己对L.C买花的原因的推测——不过看她这高兴的傻劲，应当是没有。
现在的你，愿意保护这孩子不切实际的童话，维持你曾经最嗤之以鼻的东西。艾德娜为你的灰白的世界一点点漆上颜色，你好像有些感受到生活的温度了。
原来食物不是冰冷的，铝罐餐食也可以热气腾腾地入口；天空不是枯燥单调的，人造天幕也可以缀满流星；原来计划不只是数字，它描绘出的蓝图是如此的诱人。
卖掉这些花，你就可以换到拥有完整权限的居民终端，离开下三区这片垃圾场，前去下一区定居；艾德娜还小，或许你能以母亲的身份为她申请一个儿童终端；也许前去上城会很艰难，但你坚信总有一天……
L.C：我知道。
你关掉幽灵终端，没有询问L.C终端出售的问题。再等等，你告诉自己，你还需要时间，你要仔细措辞，好给艾德娜一个惊喜，你还要收拾行李……距离清扫日还有近一个月，只要在此之前离开就行，你们还有时间。
十枝花不是个小数目，你干脆将花朵连着花瓶一起抱在怀里。艾德娜盘腿坐在曾独属于你的椅子上，仰头看向你。
“这么着急呀？”
你想揉揉她的头，奈何腾不出手来。
“你要乖乖地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你说出了这句一直想说的话，嗯，感觉很奇妙，所以你不熟练地笑了一下。
“好，”艾德娜也笑了，“一路顺风。”
【U-uncover】
L.C指定的交易地点是一间厂房的天台。听起来很好找，但在下三区里堆叠了太多来自下二区的废弃工厂，在这立体的层层叠叠的危楼堆中，就算你有定位，也很难找到准确的地点。
——不愧是下三区地头蛇、灰色集市幕后老大，管理员L.C的眼光的确毒辣。
交易地点位于一栋由多个长方形厂房堆叠而成的复合建筑的顶端。在攀爬的过程中，你多次怀疑这危楼的稳定性。
怀着一定要赚到冤大头的钱的不灭信念，你终于登上了“天台”。
视野开阔，虽说下三区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美景，不过你可以在这里远眺到你和艾德娜的家。在视野的尽头，那个小小的家像匍匐在地上的蜗牛，渺小又脆弱。
可它却承载了你太多的记忆，见证了你太多的改变。你很快就要离开它了，但你想，你会永远记得它、怀念它。
你又笑了笑，虽然只是僵硬地扯动了嘴角。
你收回了视线，开始寻找天台上L.C留下的报酬。
你原以为会找到一个灰色束口麻布袋，或是带锁的深棕色木质宝箱之类的，但是，没有。
你在天台的边沿找到一个终端，它静静地躺在铁栏杆下，熄灭的屏幕倒映出你的脸——数不清的细纹从各个角落涌出，昭示着已经被你虚度的年华，不过没关系，现在的你不再畏惧流逝的时间。
你将它拾起，在你触及它的一瞬，屏幕幽幽亮起。
>>>身份权限验证中
>>>验证通过
>>>欢迎回来正式公民4040713
□您有一封未读来信正在跳转中
亲爱的芙姬：
你好。
【V-vanish】
巨响，灌入你的双耳。
你猛然回头，远处，灰蒙蒙的世界的尽头，你和艾德娜的家在那里。此时此刻，深色浓烟将它完全笼罩，你只能看见颜色更深的烟雾柱，在稍浅些的尘云中若隐若现。
你的视线一点点向上抬，无数的火流星划过天空，留下逐渐消散的云的痕迹。然后，流星坠向地面，撞击、爆炸、燃烧，在地面上撕开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火焰，弥漫无际的巨浪。
它将天地翻覆在手掌之间，那滚滚的灰土尘埃、赤红的星星点点，一点点地将土地上的蜗牛蚕食。
燃尽一切，徒留满地的狼藉与灰烬。
【W-wound】
你的手心在流血，因为你将终端攥得太紧，金属棱角刺穿了你的肌肤、血肉，险些伤到骨头。
你的心也在流血，因为有人曾在你心里燃起火堆，照亮你的长夜，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曙光。
但现在，它熄灭了。
手上的创口迟早会愈合，你曾多次叩响死神的门扉，它总将你拒之门外。所以你清楚，这些伤并不致命。
你只是在想，有些伤，可能永远也好不了了。